冥府之王（三）
细细的微风就像一位活泼天真的少女，它顺着摇动的花枝跃上雅致的竹楼，又穿过柔软的纱帘钻入镂空的窗棂，吹散了香炉上刚刚升起的一缕烟雾。旁侧的西洋镜中，刚刚成型的烟影消散了，转而映出一位少年清瘦的背影。 “我应该去吗……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顾宸坐在窗边，窗外，顾啸云远远地站着，时不时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另外几人虽然不曾现身，但顾宸也知道他们必定就在附近，只是怕惊扰了他的思绪所以不便出现。 室内寂静无声，顾宸抱着游龙剑安静地沉思着，在他怀里，游龙剑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心意一般不断震颤嗡鸣，顾宸看着这柄长剑，似乎透过它看到了那位已逝的主人：“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吗？” 游龙剑轻轻颤了颤，随即不再出声。顾宸若有所思地看着长剑，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推开房门，直直向着冥王所在的阁楼去了。 “你当真决定好了？” 阁楼内，两人相对而坐，冥王定定地看着顾宸提醒道：“小宸，你不要误会，我此次来只是为了救你，先前你师弟害你，的确是为师疏忽大意，我未曾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找到你……若你不愿想起来，我便只将你师弟带走，这一世你仍可安稳度过。” 顾宸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既然我身在其位，逃避亦是无用，多这几十年的光阴又能如何……我想好了，将封印解开就是。” 冥王怔了怔，随即面上添了几分无奈而宠溺的笑意：“……还是同以前一样。” 说罢，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顾宸的眉心轻轻一点，忽而室内光华大盛，以他们所在的阁楼为中心，周围劲气激荡，引得岛上的花树尽数折腰低头，竟有拜伏之势。阁楼外，四人互相对视，对于顾宸的选择，他们心里也已有了答案。 这股劲气持续了许久方才散去，室内，已经恢复了记忆的顾宸正与冥王长谈：“这样说，师父将我送到此间已有十八年了？难道这十八年里，师弟一直在找我，想要伺机害我？” 冥王点了点头：“不错，来这里之前，你曾在凡间受过一次伤，为师和另一位高人用灵丹救了你，事后我也损失了不少修为，所以急需闭关……你师弟有此心思已经不是一日两日，那时你太虚弱了，我怕你对付不了他，所以封印了你的灵力，用借尸还魂的办法将你送至这里。原本你师弟应该是找不到你的，但我猜是中途发生了什么导致封印松动，他是循着灵力的波动找来的。但是我这几日也并未寻到他的踪迹，想来是他把自己的灵力隐藏了……” 冥王在那边絮絮而谈，顾宸却在这段话中捕捉到了一个极为重要，同时也让他极不愿承认的信息。 “等等，师父刚才说，你用了借尸还魂的办法将我……送至这里？” 冥王点了点头：“不错。我找来找去，只有这具rou身可以兼容你的元神和灵力，我也想过为你造一具rou身出来，但我那时所剩的灵力实在不足以支撑我造出一具强大的rou身。若是弄得岔了，只怕容不下你的元神，你若附了身，当场便会爆体而亡。” 听了这话，顾宸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开口：“这么说，我……我不是真正的顾宸，只是个来自异世的孤魂？” 冥王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但他并不想欺骗顾宸，于是点头道：“真正的顾宸早已冻死在了十八年前的雪地里。” 顾宸闭口不言，他沉默了许久，最终默默推门离开了。冥王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目光转了转，窗外有一片白色的衣角一闪而过。片刻后，冥王长长地叹了口气。 “宸儿，你在这儿做什么？黄岛主准备了药膳，正四处找你呢。”桃花岛一处山崖上，顾宸默不作声地坐在崖边，凛冽的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愈发显得他形销骨立。顾啸云看着顾宸孤寂的背影，他心中一痛，急忙调整了一下情绪，故作轻松地叫了顾宸一声。顾宸听到声音便回头看他。顾宸的眼神很平静，那是一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与淡然，他的眼神中蕴含着一种经过时间的沉淀和磨练才能拥有的深沉与悲悯。 顾啸云看着顾宸，回想起他无意间听到的谈话，他心里的不安与心慌愈发严重。顾啸云掩饰一般伸手拉住顾宸，口中絮絮叨叨地嘱咐道：“宸儿，有什么事不能同爹爹说，何必站在山崖上吹风。你大病初愈，小心受了风寒。” 顾宸被他拉着倒也不挣扎，他只是静静地看了顾啸云一会儿，忽然道：“你怎么还不走？” 顾啸云一愣。片刻后，他勉强笑道：“走……？宸儿想让爹爹带你去哪玩？” 顾宸不说话，静静地看着顾啸云。 迎着顾宸深沉的目光，顾啸云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顾宸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与冥王的谈话，想必你都已经听到了。正如师父所言，我只是一缕陌生的游魂，偶然之下占了这具身体，来到这里躲一场劫。如今你也应当明白了，严格来说，我并不是你的儿子，只是一个来自异世的陌生人。从前你不知情，如今知道了来龙去脉，怎的还留在此处？既然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生是死也自当与你无关，你不应该尽早离开吗？” 顾啸云的面色倏然苍白如纸，他忽然紧紧地拥住顾宸，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顾宸的腰。 顾宸皱了皱眉，但到底是没拒绝。 顾啸云安静地搂着顾宸，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山崖上站了好一会儿，顾啸云才有所动作。他伸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根红绳缀在顾宸颈间。顾宸拎起来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块造型奇特的血玉。只听得顾啸云轻声道：“这块血玉，是爹爹继承宗主之位时，你祖父传给我的。这血玉本是一对，另一块，我在大婚之夜时给了你娘。后来……后来你出生了，你娘便又把那另一块血玉给了你。如今那另一半恐怕是已经遗失了，今日我便把这一块送给你。” 顾宸握着手中的血玉，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他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顾啸云，怔愣得说不出话来。顾啸云拥着顾宸，在他后背轻抚了两下，他低头亲了亲顾宸，语气认真而温柔。他轻叹道：“宸儿，无论你的身份是什么……是仙也好是人也罢，你我之间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我也绝不后悔。若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就算是知道你的身份，我的选择也依然不变。宸儿，我从头到尾只认你是我的儿子，更是我的爱人。” 这回轮到顾宸说不出话了。 顾啸云捧住他的脸，又轻轻接道：“宸儿，我与玉罗刹不同，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你试着相信我。” 顾宸不说话，只是一声轻叹，他抬头吻上顾啸云的软唇。顾啸云满足地笑了笑，一手温柔地抚着顾宸的长发，一手抬着他的下巴，软舌灵巧地滑入他的口中，顾啸云长舌卷蹭着顾宸柔软的舌尖，热情地缠着他共舞。顾宸也不抗拒，颇为配合地张口与他吻在一起，方才的表白有了回应，顾啸云这会儿自然是心情极佳，顾宸这只送上门的猫自然也就被他按在怀里亲了个够。方才的一通表白诚挚而热烈，加之顾啸云又一直待他极好，顾宸对他自然也就没了心防，许多玩笑讲起来也就直来直往没了顾忌。他看着顾啸云挑眉笑道：“本以为爹爹孤身多年，必定是……不过今日看来，爹爹的经验真是十足的丰富。” “……”一吻才罢，不想顾宸的反应却这样快。心知儿子是误会了，顾啸云这次却无言以对，只能哑巴吃黄连。这事的原委说来实在羞耻——紫禁城一战后，顾宸被西门吹雪送回雲宸宗时情况已是不妙，更糟的是顾宸后来竟开始吐血，可恨那么多医师竟无一人可拿出个有用的办法。呕血的症状治不了，他们只能开些补血补气的药方，但昏迷中的顾宸连药也无法自主地喝下去，顾啸云别无他法，只得自己先饮了药，再以口相哺，一点一点地渡给顾宸。这个过程本就亲密暧昧，更别提顾啸云在二人相处的一年之中早已暗暗生出了别的心思，只是他怕顾宸无法接受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才一直没有采取实际上的行动。那时心上人近在眼前，又是毫无意识，无论顾啸云做什么，他醒来时都不会知道，顾啸云只是一介江湖人，并非圣贤。面对如此诱惑，他很难不做出些出格的事。而在海上行船那几日，顾宸的衣食起居也都是顾啸云亲力亲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顾啸云已经暗地里亲近过他无数次。次数多了，技术自然也就练出来了，但这个真相顾啸云是无论如何也没脸告诉顾宸的，因此他只得装傻充愣，试图蒙混过关。 好在顾宸似乎只是同他开个玩笑，并没追责的意思。顾啸云偷偷松了口气，下一秒，顾宸便把脸埋进他怀里轻轻蹭了蹭，顾啸云满含笑意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其实，宸儿还是在乎爹爹的，是吗？” 顾宸抬起头，他毫无威慑力地瞪了顾啸云一眼，表情看上去有些羞恼，口中却并未否认：“你是我爹爹，我当然在乎你。” 顾啸云笑了笑，他刚要说点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两声轻咳。顾宸的身体僵了一下，二人齐齐回头，发现冥王正着一袭黑袍立在不远处，也不知看了多久。顾宸赶紧推开顾啸云，面红耳赤地冲着来人轻声道：“……师父。” 冥王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顾啸云，又看了看顾宸，这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顾宸有些尴尬，好在冥王也没有多问，只是神色平稳地冲着顾宸道：“小宸，如今你的伤已尽数痊愈，接下来你是要待在桃花岛，还是要去别处？” 桃花岛纵然景色优美，黄药师待他也极好，但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他终究是要离开的。于是顾宸毫不犹豫地答道：“徒儿自然不能在桃花岛久住，听闻外面最近闹得厉害，不如我们去瞧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