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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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沈兰摧很是懊恼地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好甚至有点差,但没想到比晏琢还先醉。 所以昨晚还是晏琢在照顾他? 他有点不太敢想下去了,晏琢依旧不在,桌面上干干净净,除了那把凤鸣秋梧。 坐在桌边回忆片刻,他虽然喝的晕乎乎,却还勉强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再详细的,就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晏琢问了几句话。 他到不担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自认事无不可对人言,所以看到晏琢时,除了轻声道谢,没有再问其他。 如今很难见到沈兰摧这般坦荡的人了,不是不谙世事的纯洁天真,而是全不在乎的纯粹。 晏琢盯着他看了一会,又说昨夜饮酒,可有什么不适?这庄子里别的没有,温泉倒是很多,随意使用,不会有人打扰。 沈兰摧正觉出了汗,当下便往晏琢指的方向走,这一次晏琢没有跟来,还让他有些意外。 他以为晏琢不会放过在水中作弄他,没想到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晏琢一见便笑道:“可是要我陪着?” 沈兰摧摇头,快步去了,晏琢立在桌边,抚了抚琴身,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若是沈兰摧见了,必然心生警惕,他在想到什么折腾人的坏心思时,便是这样令人不安的笑意。 可惜能看懂他心思的两个人如今都不在,晏琢慢慢收起琴,往风亭去了。 沈兰摧到时他在弹琴,端端正正地坐着,腰背都挺的笔直,如同一枝劲竹,没有戴冠,长发用珍珠和银环扣在一起。 他的头发很长,乌黑的一把,发尾散了一些在衣摆,向四周铺开。风将落花送进来,落在晏琢身边,他玉一般的手背沾了一片,又随着拨弦的动作落到琴身上。 直到晏琢停下来,沈兰摧都保持着一个姿势站在风亭立柱边,虽不擅此道,但依旧能够听出,晏琢的琴弹得极好。 高山流水。 琴圣最常弹的一首曲子,也是万花谷中人人都会的一首,苏雨鸾一直对他们说,如果哪一日,有人能听懂你的琴音,是何等幸运之事,切切珍惜。 他看着晏琢,对视片刻别开了脸,他只能听出好坏,能感觉到琴声之中沛然之意,再多的,就没有了。 他不是晏琢的知音。 他这样的人,知音应当是,文采斐然精于音律之人,比如杨沛口中的……玉飞声。 能够和他并称为长歌双璧,想来处处都不会逊于晏琢,他们在江湖上走动的时间并不算太长。玉飞声七年前被人暗算遇难之后,晏琢为他北上杀尽仇家,自此退出江湖。 这些事,不需刻意打探,在江湖传言中早已绘声绘色。 “在想什么?”晏琢着看他,一手撑着下颌,笑道:“莫不是看我入了迷?” 沈兰摧回过神,莫名有些心虚,擅自揣测他人私事,不是他该做的。但有时候越想避开的事,越会扰人心神。 一连几日都在别院同晏琢厮混,虽然之后没有被刻意作弄过,但沈兰摧还是不喜欢被压在水里行事。哪怕池水并不深,堪堪没过腰,然而被四面八方的水流包裹时,他总会生出一种被禁锢的不适。 每旬有一日授课,不能轻易变改,无缘由取消连门主都要来问,晏琢不想听人规劝,只好带着沈兰摧回长歌门。 他退出江湖后,早先的旧交便不再来往,他脾气不算好,如今打眼一看温润可亲,年少时骄纵任性,没少让人头疼。 不过对着现在的晏琢,谁也没法说出以前如何如何,他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至于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绝口不提。 来上课的弟子一半是慕名而来,另一半就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想要同他亲近,不过他只在回来那一年收了徒弟,之后再也没有开口允过。 人人羡慕杨沛有个端肃俊美的师父,只有杨沛自己有苦说不出,晏琢上课时并不严苛,看似十分宽和,杨沛知道,他根本就没上心。 该讲的都讲了,学不学得会,他都不在乎,所以进展再慢的弟子,他见了也不会皱眉。 导致众人对他的误解越来越深。 沈兰摧看着他给学生上课,上一回他旁听,混在一群学子里,这次晏琢让人搬了把椅子,一并放在高台之前,同他并肩坐着。 靶场很大,他在高台上能够看到四周弟子们练习骑射,射箭是一门苦功夫,比起常见的刀剑枪棍,江湖上用弓的人格外稀少。 唐门算半个,千机匣虽是弩机,但唐门立身之本依旧是机关暗器。 “想学?” 晏琢讲过今日的要点,又做了示范,接下来便只要喝茶等着下课,学生们射的歪七扭八,他多看一眼都嫌丢人,便盯着沈兰摧看。 而沈兰摧实在是个无趣的人,既不同别人说话,也没有露出不耐烦,只是垂眸坐着,仔细一看竟是在运气行功。 晏琢等他完整走完一个周天,缓缓吐出一口气的时候才开口,沈兰摧眯了眯眼,日头不知不觉升高,照在面前白玉一般手指上。 见他没反应,晏琢指了指自己面前放着的弓,问道:“要不要试试?” 沈兰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是学过暗器的,而且万花谷武学,凝气于指,隔空打xue,他的准头练的还算不错。 但正儿八经的弓,却没怎么用过。 “我不会。” 晏琢又不知哪来的兴致,大约为了消磨时间,要教他射箭。晏琢平日教完了课,很少下来管教学生,但若是偷懒或姿势不对,隔的老远便能用琴音凝气敲打。 沈兰摧握着弓,他身姿挺拔,肩背开阔,张弓的姿势却生疏,晏琢屈起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胛,轻声道:“放松。” 他从身后,虚虚环着他的手臂,挽弓搭箭,指了指靶心,让他试着瞄准。他一靠近,沈兰摧身体下意识紧绷,又被晏琢在腰间拍了一把。 “太紧了。” 他声音很低,仿佛故意在往他耳边呼气一样,沈兰摧指尖一抖,箭矢应声而出。这一下脱手,哪来什么准头,堪堪没有脱靶,指腹也被箭羽刮出一条细细的血口。 晏琢轻轻叹口气,习弓的人手上最常受伤,箭羽脱手时若不注意,便会被划伤,有些人会戴扳指,但沈兰摧的手上,一向是什么都不戴的。 “走吧,处理一下。” 沈兰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意识到晏琢说得是他手上这条算不上伤口的伤,只微微渗了血,晏琢不提,他都要忘了这回事。 “不必。” 他重新搭起弓,却被晏琢自身后环住,这一次他贴的很近,近到有学生开始侧目,毕竟晏琢从不与人这般亲密。 “你……先放开我。” 晏琢低笑一声,手掌包裹住他的手指,捏住了那支箭,另一手握住弓。沈兰摧被他握着,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力道,如果自己不使出真气,很难挣脱他的束缚。 “听话一点,嗯?” 他几乎咬到了沈兰摧的耳朵,湿热的呼吸已经落在他的侧颈,晏琢的语气不容拒绝,沈兰摧皱着眉,并不想在课上闹的难堪。 晏琢带着他又射出一箭,出乎意料没有命中靶心,而目光上移,沈兰摧先前射的那一支,被从当中劈成两半,落在地上。 他牵着沈兰摧的手,按着他坐下,沈兰摧几次想要抽回,都被他越抓越紧。两人不动声色在袖袍下拆招,沈兰摧手上功夫灵活多变,晏琢一时捉不住他。 他没从抽屉里取药,而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药瓶,重新握住沈兰摧的手。 先用净水擦了,一道不起眼的划痕,大多数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偏偏晏琢认真对待,替他擦药。 “未免小题大做。” 晏琢却笑,把药丢给沈兰摧自己收着。 “这样好看的手,留了瑕疵岂不是可惜,收着吧。” 沈兰摧一闻就知道,他给自己抹的药,没有什么止血的成分,反而都是些他不熟悉的用料,味道闻起来,也带着股香气。 原本已经没有感觉的伤口,烧灼般疼痛起来,沈兰摧皱了皱眉,一道血口,不该如此。 他心头一动,脑中浮起晏琢胸口那道疤痕。和他一身平滑的皮肤,忍不住问道:“旧疤也能去么?” “自然可以。”晏琢看了看他,眼神在他腰腹间一扫,笑道:“兰摧身上干净的很,我替你看过了。” 随后他的笑意沉下去,嘴角微微抿起,在沈兰摧指尖上用力地捏了一下。 “你想问什么?” 沈兰摧吃痛缩回手,不知为何他又生出一种逃避,转开脸却被晏琢捏住下颌扳回,对视间他忍不住垂下眼帘。 他的眼神从来坦荡无畏,第一次因为心虚而逃避。 晏琢却不许他回避,抬了抬他的下巴,一手按在自己心口处。 “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啊。” 沈兰摧被他脸上温柔与厌恨交织的笑意惊了一下,晏琢的神情显然证明这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 “是我自己。” 沈兰摧不由得啊了一声。 他想过几种可能,不外乎是仇杀,或是暗算,总之是让他记忆深刻以至于要留下疤痕来警醒自己的程度,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晏琢看着他,脸上那种古怪的笑意又浮了一瞬,随后松开了手。 “不明白?没关系,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他点了点心口,笑容温润依旧。 “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