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子剑（借你之手，与他一搏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子剑

    听完荀彧一番话，刘备已是冷汗岑岑，惊恐万分，他不住摇头，嗓音战栗道：“陛下要杀曹公，曹公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陛下，难道他就只能等死？和徐州百姓一样，和赵议郞一样，就因为他是傀儡，就因为他没有实权，他就必须死在皇位上？”

    荀彧扶额：“陛下所代表的不是他一个人。如你所见，朝廷内外还有许多忠诚于陛下的官员，而这些人大都不喜欢曹丕。曹丕要想成为皇帝，肯定要对这些汉官下手，这不是皇帝退位能解决的问题。皇帝退不退位，汉官都会被针对，我从兄荀悦一心忠于陛下，荀家恐怕也会被针对，不得善终。”

    荀彧所说之话几乎击垮了刘备，他以为带走皇帝就能保护荀令君和许昌的汉臣安全，但实际上好像不是这样……就算荀令君一人放弃皇帝，只要还有人支持这个傀儡，权势斗争就会一直存在。即使所有人都放弃皇帝，同意他离开，曹cao的儿子们会不会继续内斗，曹营内部会不会继续自相残杀？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立场，不可能让他们永远和谐相处。

    “若如玄德所言，我放走皇帝送你们君臣团聚，劝曹公即位称帝，荀悦大怒痛斥我们是无耻jian贼，曹公要杀荀悦满门，甚至曹公愤怒之下要杀我满门，我也要亲自对我全家动手吗？”

    刘备抱膝摇头，他再也找不到一丝力气辩驳。皇帝退不退位，什么时候退位，只有曹cao一个人说了算，若荀彧真劝曹cao称帝，以曹cao敏感多疑的个性，不仅不会感激荀令君，恐怕将他灭门也不是空话……皇帝这个傀儡、荀彧这个假尚书令，恐怕还要一直撑下去。荀令君处境竟然如此艰难……若他当年没有抛弃袁绍，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面临同样的困境……

    “玄德想要陛下活命，这是好心；想要汉官支持袁、曹等人称帝保全性命，也是心善之举。我先替我兄长谢谢你的好意，但你的想法救不了他。他之所以拼命为陛下教授学问，而不是寻找曹氏子弟授学，是因为他相信强权只在一时强盛，只有道德才能长盛不衰，他仍旧心怀国家、心怀皇帝。他就如同王翦、卫青将军一般，即使拥有滔天权势仍然不会背信弃义，驱使他不畏强权、不畏死的，是他心中的道义。”

    刘备心中震动，身体逐渐变得绵软。荀彧那铿锵有力的话语不断冲击他的内心：敬爱陛下的孔融、为陛下授学的荀悦，为陛下陈议时策的赵彦，被拷问的太尉杨彪……他们明知道天下权势掌控在袁绍和曹cao手中，他们明知道得罪这些权贵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他们明知道讨好曹cao的儿子更有利于自家，但他们仍然无怨无悔忠于傀儡皇帝，只是为了执着于心中的忠义……不只是刘备关羽等人愿意为国捐躯，读书人心里也有国家。

    “荀令君……您和那位荀悦先生，也是同类吗？”

    刘备小心翼翼地问着，荀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二人都在夜色中各自轻轻叹息，一阵清风绕过他们的脸颊、耳畔，那下弦月高悬天上，似乎又变得明亮了一些。

    “背信弃义之人，也会被信义背弃。”过了很久之后，荀彧才道，“这个国家早就结束了。桓灵大兴党锢之时，宦官杖毙尹勋之时，忠臣的脊梁被他们打断了，正人君子被杀光了，只剩下趋炎附势的读书人依附权贵蝇营狗苟，我荀文若同样是攀附权贵之人，如何与忠臣相提并论。”

    “干嘛这么煽情？”刘备挽住荀彧胳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松开他的胳膊偷笑道，“不许这么说，只有我能骂你，别人不许骂，你自己也不行。”

    荀彧脸唰的一下红了，他看向刘玄德笑道：“你啊……你真是个棘手的麻烦。杀了你吧，舍不得；放了你更舍不得，该如何是好啊。”

    作为曹公的谋士，辅佐君主平定天下的王佐，刘玄德是个必须除掉的隐患；可是作为荀悦的从弟，他却希望刘玄德这样爱国的志士可以活下去……今上喜爱荀悦的书籍，但他不能实践这一切，不如让身边这个小笨蛋试试看。刘玄德，让我传授你真正的帝王之道吧，作为你引诱我这么久的回报……

    “你可知张子房为何被称为留候？”

    “高祖封的呗。”刘备嫌弃道，“怎么又开始讲楚汉了？刚才不还在说你兄弟吗，我不爱听太久远的故事，能不能讲些近一点的。”

    荀彧无视刘备的抗议道：“张子房与高祖在留地相遇，天下太平后，高祖封子房三万户，子房退还两万，主动请求在留地封侯，纪念二人相遇，故称留候。”

    “啊？”刘备惊讶，“那你和曹公是在哪里相遇的？”

    “……东郡。”

    “你是想封‘东郡候’吗？”

    荀彧冷下脸来，道：“没必要，我没想过这些。”

    刘备拍了拍荀彧肩膀：“曹公会给你找个好封地的，不用担心。”

    荀彧抿了抿唇：“玄德是宜城亭侯吧？宜城在许昌境内，曹公把天子脚下封给了你。若是打完袁术就回来，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后还能继续升官加爵，这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待遇，可是玄德偏偏不喜欢。”

    刘备摸了摸头：“我也不是不喜欢，这些赏赐、权势都是你们残害百姓得来的，我不能要；我若是心甘情愿收下了，徐州人会失望的。”

    “……嗯。”荀彧不置可否，“对玄德来说，皇帝和百官的性命远胜权势富贵，想让他们避免权势斗争、避免受害。可是你没有兵权，无论是曹公还是袁公的兵马，你都只能暂时使用，不属于你。就算你能拉起一支独立的队伍，照样没有粮食吃，你不忍劫掠百姓，军队就会溃散逃亡。你要如何救出陛下，才能保证他不被袁绍或者孙策等人囚禁、不被曹公的虎豹骑追杀？”

    “我不知道。”听荀彧提到皇帝，刘备心中又惆怅起来，“就算我逃走了，万一事发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总不能为了自己活命，不管陛下他们吧。”

    “……玄德只爱陛下一个人，不爱别人吗？救了陛下带他去哪儿，他的家人去哪儿，那些想跟着陛下离开的官员又该去哪儿，有个打算吗？如果我从兄也想跟着陛下离开，你怎么安置他们一家？”

    刘备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问题。他瞟了荀彧一眼，又低下头去：“……总不能违背诺言。”

    “玄德许下的诺言是无法完成的诺言，那就应该思变，否则就像那谚语里的兔子一头撞死在树上，白白被人捡了便宜。你为皇帝一死了之，皇帝救不出来，国家还是要灭亡，皇帝和国家你都救不了，这样的诺言有什么意义？”

    刘备摸了摸耳朵：“我可不是兔子。”

    “你跟谚语里的笨兔子有什么区别？”荀彧笑道，“好不容易逃离许昌，又为了陛下一头撞回许昌城，我只需在许昌埋伏一支军队就能把你装进笼子里。你要是真的蠢到这个地步，就说明刘家该亡、大汉该亡，我不会再同情你们。”

    “荀先生……”刘备大为惊讶，“我怎么能代表大汉？就算没有我，还有刘荆州和刘益州，他们俩也会想办法救皇帝的。”

    荀彧直视刘备：“他们不会救的。刘景升、刘季玉，自守之贼罢了，空有宗室之名，却无救国之心。你虽然和陛下隔得较远，如今能在朝野争取一席之地，各路诸侯都有你的朋友，来到中原数年便积累大量的人望，远胜此二人。我本来想安排你和曹夏侯兄弟多多来往，多培养一些军中势力，届时我的人脉也可以为你所用，把你列为正当宗室。党人、军队和你这个宗室互相制衡，则可取代宦官与外戚轮流执政之弊端，也无需改朝换代。曹公有意分权给你，有意让你与他的亲信结交，便是这个意思。”

    “曹公和你……都想培养我在朝中的权势？”刘备感到不可思议，“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蠢。”荀彧乐道，“曹公给兵权你、给你封地，就是希望世人明白他是真心为国征战。袁绍难以对付，所以他亲自去；袁术好打，所以让你去，打完了功劳还是你的。万一他和袁绍作战时不幸牺牲，你还有独立的军队去投降或者和袁绍对抗。他在前方护着你，我在朝中培养你的势力……好好的布局，结果全被董承毁了。”

    “就算没有董国舅，我也不会在许昌久留……”

    “对呀，所以我才说我们蠢嘛。”荀彧无奈叹气，“我不恨董承，也不恨你，但是曹公目前还不知道你们的计划，他若是知道了，董国舅肯定保不住。曹公一心培养你、保护你，董承唆使你杀他，他的愤恨可想而知。你不能回许昌，也不能和他对上，所以我只能换个计划，放弃外戚，保你。”

    曹孟德的安排……荀令君的布局……原来他们都知道刘备要争取兵权回徐州，却还是如此重视、信任他。刘备心中大为感慨，不知该如何形容内心的感受。其实这两个人为刘备安排了最好的出路，成为真正的汉室宗亲，在军中和朝中获得威信，曹cao在外征伐，荀彧在内维持朝廷，刘备不擅长打仗也不懂政治，只需要混混军功就能升官。到时候军中、朝廷、宗室三股力量相制衡，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就能保住，不必遭受变革……

    可惜，他们的计划里，并没有包括百姓的性命。袁绍虽然有称帝之心，他对百姓的爱护有目共睹；曹、荀等人有救国之志，却从来都没有把百姓的安危考虑到计划中。这沾着血的荣华富贵做不成漂亮的衣裳，劫掠来的财富也无法令他心安理得地享用。

    他们都是太聪明的人，也为刘备低过头、犯过傻，在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中对他献上过一腔真心。只是这真心太过沉重，像是在赎罪。一旦接受这样的真心，就是接受了他们的罪恶，被他们扯入水中同流合污，不能再回头了。

    “你们不蠢。”刘备摇头，“荀先生之前说曹公亲待我，是因为他心中还有残存的良知；你如今也如此亲待我，荀文若，你心中还有残存的良知吗？”

    “刘玄德，你何必再煽扬……”荀彧欲哭无泪，他笑道，“你曾在宫宴上为百官舞剑，当时借来天子佩剑一用，临行前再取得此剑吧。昔高祖拔剑斩白蛇，将巨蟒一分为二，如今大汉也被一分为二，前后各二百年，国祚能否续上，在此一决。”

    他闭目思忖道：曹、袁锐不可当，此局面非忠臣能变更。刘虞、刘宠、刘协、刘表、刘璋，此五人非死既废，难堪大用。刘玄德手持天子之剑，虽并非宗室，无兵无地无权，但心怀信义，依旧有些作用：他不肯在朝堂与我等博弈，不如放虎归山，为刘家留个希望；若有朝一日荀悦、孔融因忠直被害，也好有人记得。

    荀彧侧身牵起刘备的手，打开他紧握的手掌，将拇指按在刘备手心，从容道：“借你之手，与他一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