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叶孤城走了没多久，顾宸体内的毒便发作了。 其实在此之前，他与叶孤城在一起时，那毒也曾发过两次，都是在深夜，只是他怕叶孤城担心，所以一直强自忍着，只是这次的痛来得太急太猛，叫他再难以支持。 顾啸云来接顾宸时风雨正盛，顾啸云跳下马车，顾宸面如金纸，孤零零地站在廊下，单薄的身影和绝色的容颜看着叫人没法不心生怜惜。顾啸云将他护在伞下扶上了马车。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马车壁上，狂风大作，道路两边的柳树随风乱舞，隔着朦胧的雨雾，飘摇的柳枝看上去就像是在美人手中飞扬的淡色水袖，柔软而飘逸。顾啸云的伞撑得又偏又斜，顾宸整个人都被他罩在伞下，他自己却淋得浑身湿漉漉的。他坐上马车时，身上华贵的衣衫滴滴答答地淌水，柔亮湿润的黑发紧紧贴在衣服上，但他却罔若不知地紧着用一方丝绢去擦拭顾宸脸上无意间沾上的雨丝。顾宸静静地坐着，他抬眼看着顾啸云。他们所乘的马车内不燃灯火，而是在马车中央悬起一颗硕大圆润的夜明珠，个头足有鸡蛋大小，马车四角又各镶嵌着一枚圆珠，以作补充照明。夜明珠静静地散发出清冷柔和的光芒，在这柔光映照之下，顾啸云精致清俊的五官竟也平添几分冷艳。顾宸一时恍然。顾啸云见他半天不出声，有些疑惑地抬头问道：“宸儿，怎么了？可是方才在雨里受了凉？”他问这话时长眉蹙起，面上尽是担忧之色，他虽然着急，语气却依然温柔和软。 顾宸看着他满是忧色的双眸，他忽然拉住顾啸云的手将对方带进怀里，顾啸云先是一惊，接着伸手极轻地推了推顾宸，温声哄道：“宸儿，快松手，爹爹身上湿着，仔细把你的衣裳也弄湿了。雨水寒凉，你的身体受不住。” 顾宸不为所动地搂着他，顾啸云劝了几句没劝动，只好放弃挣扎，主动抱住了顾宸，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对方如墨一般的长发。 马车外水声滴答，雨雾肆漫，朦胧的烟雨笼罩着整个金陵；马车内，顾宸吻上了父亲的眉心，他的呢喃又轻又缓，几乎要消散在雨中：“对不起……我本想一辈子陪着你的。爹爹，对不住，孩儿不孝。” 听了这话，向来杀伐果断沉稳坚韧的一宗之主登时眼圈发红，险些落下了眼泪。他连忙忍住内心突然涌上来的情绪，强撑起笑脸，轻声抚慰道：“没事的，宸儿。爹爹一定有办法救你，我们去找最好的医师，用最好的药材……无论如何，总有办法的。” 顾宸没有答话，车轮轱辘轱辘地辗在满是积水的青砖路上，伴随着一阵一阵颇有节奏的碌碌声，顾宸疲惫地将头靠在了顾啸云的肩膀上。顾啸云侧头吻了吻他的额角，他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拍在爱子的后背，口中哄道：“没关系，宸儿，爹爹守着你。若是困了便先歇一歇，此处离宗门还远着。” 顾宸点了点头，在顾啸云的安抚之下，没一会儿他的呼吸声便变得平稳而绵长。顾啸云在顾宸身后塞了两个软垫，自己倒是僵直着身子半点儿不敢动，生怕吵醒了沉睡中的人。马车吱吱呀呀地走了一路，最终停在了雲宸宗的大门前。马车外，仆从轻轻扣了扣门，接着便有人弯膝跪地，脊背朝天，供马车里的人踩踏之用。另有人撑着两把伞，为宗主和少宗主遮挡冰凉的雨水。在他们身后，许多侍女仆从或捧着手炉，或拎着衣盒，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二人的狐裘，更有侍婢捧着两件玉针蓑和两顶金藤笠，垂头静立，恭恭敬敬地等在马车前。 一声轻响，马车门自车内打开，顾啸云横抱着昏睡中的少宗主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看到父子二人这个堪称暧昧的姿势，在场服侍的人都默契地垂下眼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顾啸云抱着顾宸下了马车，撑伞的侍女先行一步，为父子二人挡去寒凉的雨水，顾啸云接过暖炉，将两个手炉一并放进顾宸怀里，接着便有侍女为少宗主盖上披风，又为顾啸云披上蓑衣。顾啸云屏退了那侍女，只是冲着撑伞的侍婢道：“仔细别淋到了宸儿。” 顾宸再睁眼时，入眼便是環琅殿素影流光的床幔，顾啸云正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守在他身边。见顾宸醒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药，对着顾宸嘘寒问暖：“宸儿醒了？你身上如何？还疼吗？方才我让医师给你看过了，他说此药可稍作缓解，苦是苦了些，但可抑制你体内的毒素……” 顾啸云在这边絮絮叨叨地说这说那，顾宸听得一阵头疼，他抚了抚额角，及时打断了顾啸云：“我睡了多久？” 顾啸云愣了愣，接着如实答道：“从我们回到雲宸宗算起，已有整整两日了。” 顾宸点了点头，他默默抬起手瞧了瞧，那道妖纹已经由手心蔓延到了手臂上，黑色的纹路一路攀进了他的衣袖。顾啸云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一边不着痕迹地将顾宸的手推进了被子里，一边又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块蜜糖，他看着顾宸，故作轻松地笑道：“宸儿是想先喝药还是先吃蜜糖甜甜嘴？医师说了，糖块虽甜却不能贪嘴，小孩子吃多了糖可是要坏牙的。” 顾宸挑着眉看了他一眼，顾啸云的话说得幼稚，语气也跟哄小孩似的，顾宸暗想他这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也太低龄了些，转头他便从顾啸云手中抢过那块蜜糖丢进嘴里。甜腻的糖块在舌尖化开，满口都是又甜又浓的果香。顾宸有滋有味地咂吮着嘴里融化的糖块，说话的语气堪称一句骄矜蛮横：“这药太苦，闻着都叫人难受……好爹爹，雲宸宗名厨如云，又有神医坐镇，难道就不能让这药好喝点吗？” 顾啸云给他这么又娇又横地说上两句，登时心都化了，他看着顾宸那张漂亮的脸，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只有点头的份。见顾啸云端着药碗不住地盯着他瞧，顾宸皱了皱鼻子，赤裸的足趾轻轻在顾啸云身上推了推，口中催促道：“还不快去。” 送走了顾啸云，顾宸才将那只手自被子里拿了出来，他撩起衣袖，低头细看时，才发现那毒纹竟已蔓延到了他的小臂上。 顾宸默不作声地放下手，他的神态难得有些迷惘。 事到如今，他当如何？纵然他不在乎生死，可是顾啸云要怎么办？没有继承人，偌大的雲宸宗又何去何从？又联想到中原复杂的局势和盘结的势力，顾宸忍不住一声轻叹。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