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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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药的换成个小姑娘,他没见过,精致漂亮,就是没什么表情,眼睛又大又黑,盯着人看的时候,乌沉沉的,好像能看到人心底去。 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哪怕对方只是个小孩子,他依旧有一种被看破的错觉和不适,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接过药碗,问顾清去了哪里。 “师兄有事。” 谢悯端端坐在他面前,把药碗递出去,看着他喝完又伸手,唐无锋却不松,反而握住了她的手腕。 本该柔软娇嫩的手掌意外的有些粗糙,唐无锋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指和掌心都不算平滑,甚至有长年累月才能形成的茧子。 “你不是杏林弟子?” 谢悯抽回手,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动了动,她应当是笑,却因为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反而成了一个近乎嘲讽的冷笑。 唐无锋想起来她像谁了,这双眼睛,这副表情,活脱脱便是谢承的翻版。 “哥哥和师兄吵架了。” 不用她说,唐无锋也能猜到,她说的是谁,但谢承和顾清吵架,唐无锋蓦地生出点心虚。 谢悯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走?” 他刚刚能活动,提出离开的事,顾清却不肯,他伤得这样重,至少要恢复个七八分,万一路上再遇到追杀,拖着伤病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谷中大阵没有内门弟子引路,根本无法轻易进出,他来时毫无所觉,硬闯更是没这个必要。 但这些话他没法说,更没必要和谢悯解释,只好回道:“过两日吧。” 谢悯哦了一声,顾清还没回来,她只好坐下来等,她答应了帮忙照看,就一定会做。 她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床沿,看不出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她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却让人很难忽略她的存在,哪怕不出声,也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再感慨两句,这小姑娘生得真好。 大约是皮肤太白,几乎透出些冷意,便显得眉目极黑,神情是有些不符合年纪的冷淡,面无表情地坐着,雕塑似的。 唐无锋不喜欢谢承,对小孩子却没什么偏见,两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你今年多大了?” 谢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唐无锋叹口气,决定放弃和她搭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清推门进来,摸了摸谢悯的头发,让她回去,随后坐在床边,看着唐无锋。他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苍白神情郁郁。 唐无锋想到方才说的,他应当是和谢承刚刚争吵过,不知说了什么,让他变成这副模样。 “怎么了,阿清?” 他的手冷冰冰的,身上也带着夜露的潮湿。唐无锋握着他的手指,拢在掌心,顾清动了动嘴唇,最后变成一个苦涩至极的叹息。 他想质问,你们是不是为了目标,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什么都可以舍弃,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死在这条路上的人不是他,他是这场骗局的幸存者,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为一个未来去努力,只有他在斤斤计较这是不是一场骗局。 这个世道便是如此,他从未想过兵不血刃就能够改变,但至少,他想明明白白的,不愿意成为某个计划中无足轻重的一个砝码。 做棋子都比这样快活。 他凝视着唐无锋的眼睛,清明而坦荡,唐无锋大约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否则就不会冒死去见乌承恩,他那一组人大约也是不知情的,想到那些短暂相处后成为寥寥一笔的侠客,他却只觉得嘲讽。 这就是所谓的……义无反顾。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倾身靠近,亲了亲唐无锋的眼角。这张脸总被面具遮盖着,嘴唇碰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睫毛的抖动。 唐无锋抬手将他环住,顾清略微转身,避开伤处拥在一起。 他渴望一个拥抱太久了,这一刻他才有唐无锋切实活着的感觉,连日的不安和恐惧,终于被慢慢抚平,丢到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唐无锋侧过脸,嘴唇沿着顾清的脸颊蹭动,最终落在一双干燥却微冷的唇上。 他们上一次亲吻,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是出于欲望而是爱意,温和而绵长的,交换呼吸,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从急促变得缓和,却始终舍不得结束。 分开片刻又重新紧密地贴合,所有的仿徨都让人更加坚定,而此时言语已经失去效力,只有最亲近的交融才能让他们彼此依靠。 直到灯花爆开,顾清才缓缓退开,他的唇上蒙着一层水光,湿润鲜红,眼中有薄薄的泪意。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是潮湿的,像被一团雾包裹着,既看不清也摸不着,只有冷意是真切的。 年后又要离开,而走时的脉案只写了一页,裴元忙于商议应对接下来的战乱,暂时没空查他的课业。顾清抱着琴去保养,闲置了一冬,上次弹了一回,刮破手的那根弦也废了,得重新换过。 他坐在仙迹岩的石桥边发呆,琴圣在高台上弹琴,隔着一道山瀑,林白轩在指点弟子作画。 读书声琅琅,什么时候停的他也没有注意,直到脑后被敲了一下,才回身仰头看去。 “颜师伯。” 颜真卿早就看见他,原本不打算多管,但顾清一坐就是小半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精神恍惚,让人看着担忧。 小弟子握笔的姿势总不对,他的字还算不错,纠正入门弟子绰绰有余,有点事做他看起来才多了两分活气,却还是频频走神。 “有话就问,老夫脸上又没有字。” 顾清先倒了杯热茶送上去,才开口问道:“先生知道薛北望吗?” 颜真卿吹了吹茶,浅尝一口,又扫他一眼,沉吟片刻从回忆中翻捡出来,回道:“十几年前逃去恶人谷那个小统领?” 顾清搓了搓脸,苦笑道:“如今在恶人谷呼风唤雨,这回也入了长安,却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 “与你有关?” “这倒说不上,被迫同行一程,只是觉得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此,先生可知道他有什么故友吗?” 颜真卿手指转着杯口,露出个沧桑至极的苦涩神情,自嘲地笑了笑:“哪还有什么故人……苍云远在雁门,一向不与朝中结交,但凡有一点攀附之心,也不至落得那般下场。” 这话倒是没错,自古帝王多疑,苍云军若能够将朝中打点好,又哪里会缺衣少食,逼的人铤而走险,搭上后半辈子。 “求过情的,除了太子,都受了牵连……景和,你今日问起这些旧事,莫非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你来查这旧案?” 顾清摇头,他没有确切的证据,不好直说,便回道:“只是觉得可惜罢了,他如今行事出格,性情乖张,如今在长安,许是要报复。” “这些你不必担心,长安自有人护卫,你那朋友的伤都养好了?” 他便说已大好了,心里却还惦记着,这些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朝中旧人还剩下多少,那场动乱之后,好些地方付之一炬,想查也无从查起。 琴换好了弦,保养后音色也恢复清越,他拨了两个音,依旧弹了半首高山。 本以为出门游历,踏遍河山,能让他性子开阔些许,而这一路,只为他琴声再添两分郁结。顾清神色平静,不见悲苦之态,却让听琴之人生出几分难解萧索。 他弹高山,巍巍然却如将倾,如山河破碎哀恸,他弹流水,喑哑晦涩,没有湖海意气,如山溪九转困于一隅。 顾清压着弦,他弹不下去了,这曲子在他手里,毁的七零八落,实在失了韵味,再弹下去也是糟蹋。他抱着琴起身,与师长行礼告退,又转回落星湖去。 难得顾清小半日都不在,唐无锋趁机下床,又摆弄起被劈碎的千机匣,想尝试修一修。顾清回来见他没有安分躺着,先皱了眉,唐无锋赶紧松手,又解释说已不碍事。 “修是修不好了,看看哪些零件可用。” 顾清哦了一声,本想说送去给天工弟子看看,又想千机匣是唐门武器机密,不好给外人瞧见机关,就只看着他摆弄。 “不需要我回避?” 唐无锋笑道:“唐家堡弟子也不是个个都能学会的,让人看一看就破解,太小看我们的天罗堂了。” 顾清便安心坐在一旁看,那把千机匣在唐无锋手上,愈发变得零碎,顾清起先还有兴趣,到后来零件都认不全,更别说去想着如何拼接。唐无锋手上不停,神情专注,摆弄这些零件得心应手,连眼神都变得深邃许多。 “很无聊吧。” 他在顾清添灯时才察觉时候不早,只是这些活一做起来,就注意不到时间,而顾清就一直坐在他身边,想是十分无趣。 “不会,以前也学过一点,只是你这太难,我看不懂。” 万花弟子能够出门游历,须得过七艺考核,天工术也是其中一项。 “我听说你们唐门有一种机关小猪,能够自行制造机关,是不是真的?” 提起这个,他倒是很有兴致,唐无锋也不瞒着,回道:“有是有的,但出门携带不便,只在演武场用。” 顾清还是盯着他,唐无锋忍不住笑,捏了捏他的脸:“我全身你都看过,哪有什么机关小猪,你若喜欢,等回去送你一个。” “好。”他应声,又想到什么,“我也做一只木甲鸟给你,虽不能穿千山过万水,但隔上几间屋子,还是能传得到。” 若真有那一天……他的笑意渐渐淡去,撑着桌子起身靠近,吻上唐无锋的唇角。 无论如何,这一刻,他都愿意相信世上有天长地久。 这样的平和安谧,一直到年夜,唐无锋说他们吃饭,自己就不去凑热闹。 他照旧坐在角落,谢承见了他,没说话,抱着谢悯低头吃饭,其他弟子在一处饮酒,他喝了两口,觉得不舒服,便搁了杯子。 手边推过来一碗甜汤,顾清偏头去看,谢承缩回手,就是不同他说话。他刚端起碗,酒壶就被谢承卷走,他叹口气,按住那双冷白的手。 “小谢,你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谢承这个人不能哄,最是恃宠生娇,顾清同他示好,他反而更觉得生气。 顾清从来不理会这些俗事,如今竟为了个外人向他低头,破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所以他从不无缘无故的退让。 “我吃饱了。” 顾清见状也只好摇头,让他少喝些,自己寻了个借口溜出门去,今日三十,大家要一起守岁,他怕唐无锋一个人冷清。 他进门的时候,唐无锋还在摆弄手上的机括,顾清提着灯,站在门口,笑着看他。他刚要起身,反被顾清推着坐下,下一瞬顾清已经跨坐上来,贴在他身上。 “怎么了,不和他们一起多热闹热闹?” 顾清埋在他颈边蹭了两下,含糊道:“热闹是他们的,你才是我的。” 他贴的这样近,唐无锋只觉得心口微热,搂着顾清的肩背,亲密地贴合着。他的手搭在顾清腰上,细细的一把,唐无锋捏了捏,顾清哼了一声,声音拖着,钻到他的耳朵里。 唐无锋呼吸一滞,耳根微微泛红,顾清瞧的清楚,低笑一声,舔了舔他的耳垂。 “别闹,我……” 顾清坐在他腿上,又挪了挪,有硬物顶着他的腿根,他不躲,反而用大腿轻轻夹了夹。 “阿清。” 他无奈,如今他伤处虽收拢,但还没完全愈合,稍有大些动作,极易崩裂。他倒是不怕疼,而是这伤口给人瞧见,顾清面上不好看。 顾清看了一眼他胸口,笑道:“我倒忘了,你不大方便,使不得力。”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退开些重新伏在他的膝上。 他仰着头,眉目温温含笑,粲然生辉。 “都交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