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谭绪清推开李玉珠房门时，她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低着头看自己手里拿着的照片。

    见她入神，谭绪清放轻了脚步，“在看什么？”

    “结婚照，”李玉珠回得干脆，指着相片里的男人，“赵福来，是么？”

    “你想起什么了吗？”听她这么问，谭绪清顿时面色一喜，走过去她身边坐下。她手里的这张照片是二人合照，说实话，并不是质感特别好的合照，是十几年前流行的那种粗糙艳丽的影楼风。照片里的她穿着颜色亮度奇高无比款式传统的礼服，突兀得跟唱戏似的。妆容不贴她的五官，过浓过重，以至于整张照片过度曝光后看起来只剩下了她红艳艳的嘴唇浮在画面上。她一张模糊的脸和细长的脖子再被那高领硬撑着，面无血色，活像个吊死鬼。

    与她相反的是，赵福来拍得很精神，他在照片里五官清晰，算端正，穿着那套深红色的礼服还能说得上有几分正气。谭绪清看着就露出一副欣慰的神色，“这是你和赵福来结婚前拍的，衣服啊款式啊都是他挑的，婚礼也是他一手包办。当时我还和你爸说呢，这孩子实诚，也勤奋能干，靠谱着呢。”

    “我怎么认识他的？”李玉珠没搭腔她这些话，只是抬头盯着，眼睛乌黑，直直看过去时有种瘆人的直白。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慢，还没从失忆的彷徨里挣脱出来，语气麻木又生硬，“什么时候认识的？”

    谭绪清眨了几下眼睛，忍不住避开了她的视线，“这都多少年了，我咋能记住。你让我想想啊……”李玉珠没有催她，一直静静地盯着，看她自始自终面色如常，说话时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赵福来你是爸以前单位的下属，你爸看他干活勤快，也长得不差，就给你介绍了。后来我就记得你们俩是谈了快仨月的恋爱，突然有天跑过来说，你们要结婚，还把我给吓了一跳。”

    “是么？”李玉珠呆了半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面上缓缓露出浅笑，语气平静，“听起来，我和他感情还不错。”

    “那可不，我跟你爸拦都拦不住，你就是要嫁给他，”谭绪清说到这，眼尾皱纹挤成一道道深沟，趴在她脸上，挤兑着她的五官，“你看你以前老说什么不结婚啊，不谈恋爱。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年轻，还没碰上自己喜欢的才这么说。”

    李玉珠放下了照片，手指轻轻擦过照片上自己的脸，问谭绪清：“感情好，那他为什么打我？”

    谭绪清的表情一下就僵住，手指擦了擦衣服边，“你这问得巧，刚刚赵福来他妈给我打电话了，也说清楚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后怕，“是你在客厅不小心碰倒了花瓶，差点毁掉赵福来的一些文件，就……那文件挺重要的，好像说是关乎他能不能再往上提一提。”

    “哦。”李玉珠不再去看照片，指甲扣着相册那块玻璃面板，脸上没什么表情，然而莫名听见咔啦一声轻响，玻璃碎了。

    “诶，你小心。”谭绪清忙抢过去，给她拍掉腿上的玻璃渣，一边拍一边唠叨，“你说你这毛毛躁躁的习惯真是从小到大跟着，你说你男人他这次要是再提一档，对你没坏处，下次可得小心着点。”

    说完又把照片放到一边，安慰她说：“他人不坏的，也是真心想着你。刚医院那么多人他说跪就跪，男人在外头这点面子都不要，说到底就是心里有你，还是爱你的。你俩过了这关，以后日子只有好的没有坏的。”

    李玉珠看着和自己双手交叠的手，没应声，只是拐开话题，“饭做好了吗？我饿了。”

    “你看这一打岔给我都弄忘了，我上来是跟你说，你爸今晚也回家一块吃饭，”谭绪清面色有喜气，“你看咱们一家人也挺长时间没一块儿吃了，今天正好聚一聚，你要是饿了就我先给你下碗面。”

    “那我再等一会儿吧，我不是很想吃面。”

    “我等会儿出去再买点菜，你有什么想吃的不？”

    李玉珠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变得很奇怪。

    她说：“排骨吧，我想喝排骨汤。”

    李家逸回家时天刚擦黑，谭绪清已经把菜热了第二道，也不嫌烦。一边热一边安抚李玉珠，“你爸啊做生意之后就越来越忙，回来的时间也没个准，不过他说回来就肯定回。”说完又端了碗她刚刚试过温度的汤放李玉珠面前，放下转身就走，“你饿了就先喝汤，不着急，这顿饭迟点不打紧的。”

    李玉珠拿余光瞥了一眼谭绪清的背影，人在厨房里忙碌着，连回头的功夫也没有。她低下头，稍微喝了一口汤。飘着油花的清汤进嘴里咸味有些重，rou炖得软烂，轻轻一抿就能掉下来，比起汤来说，味道比较淡。

    她嚼了两口咽了下去，再找不到任何多余的味道。

    低下去把脸埋在阴影里，专心致志地喝汤，看不清脸色。

    李家逸在她喝完第二碗汤的时候到的家，谭绪清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黑色包裹，关心道：“你怎么这会儿才回，公司又有事？”

    “阿姨，这你可不能怪叔叔，他能赶回来就不错了，”这时屋外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亮精神。李玉珠听见后，下意识回头。

    她见到了李家逸，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多少变化，头发还是黑的，腰板还是直的，甚至因为手里头比过去宽裕，他看着精神头更胜从前。没等她多看两眼，门口又进来了一个陌生男人。那男人替李家逸拿着外套，满脸带笑地和谭绪清说话，“你不知道，今天公司突然来了个客户，那叫一个难缠，非要请叔叔喝酒。我和叔叔废了半天劲，才把人的心思给劝了下来。”

    “那生意没啥影响吧？”谭绪清一听客户就有些紧张。

    “没事儿，不要紧的。”男人爽利地说。

    “别站门口说话，先进去吧，”她终于发现了李家逸老去的痕迹，他的声音听着不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他话说完，扭过脸和坐在餐桌边一动不动的李玉珠四目相对，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和以前如出一辙，“你好些了吗？”话问得没头没尾，语气硬得也不像是关心。

    李玉珠在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他这态度，点了点头说：“好多了。”

    “玉珠姐？”那男人熟门熟路地进门，称呼亲切得让李玉珠眉头紧皱，“你这脸怎么了？受伤了啊？”

    “你玉珠姐一直毛手毛脚的，不小心就伤了，”谭绪清过来解释，“这次伤得有些严重，她大概是不认得你了。”

    “失忆了啊？”这男人很惊讶，他把手里的外套搭在了沙发上，走到李玉珠面前坐下，有些着急地问，“玉珠姐，你真不记得我了？”

    走到餐厅的灯光下，她才看清楚这个男人的脸。和赵福来那样五官粗放的男人不同，他更清秀，眉毛和眼睛颜色都淡淡的，带上副细框眼镜就像是给自己这张脸抹了层雾一样，看多几次也没记住他的眼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窄长的鼻子，薄嘴唇，活脱脱一个平面像，挑不出一丁点突出的地方。个子不矮，身材不壮，整个人看着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个做研究的。

    他这张脸是适合做情绪的，三分情能在这样平淡的五官里浓成七分，所以即使他看着陌生，李玉珠都差点真信了他们的关系很好。只是一觉醒来见多了真情实感的她此时更相信自己的味觉，听着这些话，她嘴巴里格外腻味，于是平平淡淡地说了句，“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什么？”李家逸洗了把手坐到了餐桌边上，正巧听见李玉珠愣头愣脑地说话，他表情有些不满。

    “啥也不记得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去厨房把那黑色包裹放进了柜子角落的谭绪清这才走出来打断了李家逸的话，拉着那男人说，“玉珠，这你李阿姨的儿子，李珅，现在跟着你爹一块做生意。你以前把他当弟弟一样，关系可好了。”

    “李珅？”她又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他笑得很灿烂，有几分李阿姨的影子。

    “不记得了没关系，咱俩谁跟谁，可以重新认识的嘛。”李珅并不介意她的态度，伸出手，主动说，“我是李珅，玉珠姐。”

    在李家逸的注视下，李玉珠面不改色地握了上去，“我是李玉珠。”他的手掌很厚实，也很白净，皮肤好得不像话，特别是在她又红又肿，还脱了点皮的那只手衬托下。

    “阿珅，你要不要留下来一块吃饭？”谭绪清去给李家逸端了碗饭，问李珅，“这时候也不早了，就别要你妈再给你做饭了。”

    “不了，清姨，我妈在家等着我呢，”李珅扭头，语气亲昵得显而易见，“我就是来送逸叔回家的，这会儿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吃饭了，我先回去了。”

    “那你回去路上小心点啊。”谭绪清叮嘱了一句。

    他走到门口，回头告别，“好。逸叔，那我走了啊。”

    “小心些。”李家逸也一样叮嘱了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李玉珠差点以为这其实是李珅的家，因为他来了，这家看着才有点动静。

    他一走，这家就静得跟死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