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无处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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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飞舞的夏夜,柳絮霜站在院中,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的萤火灯。 灯光暗淡,本意即是拿来逗趣的小玩意儿,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不知为何,本应皎洁的月光被云层牢牢遮住,竞是透不出一丝光亮。 微风拂过,院中的竹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屏息去听,又夹杂着些诡异的细响 咔嚓咔嚓…随后是一阵发闷的粘糊咀嚼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发出声音的显然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大型野兽,而这里是霸刀山庄的别苑内,自然不可能饲养中大体型的动物,那么它吃的是什么呢… 柳絮霜不敢细想,只是将手里的萤火灯凑近了些…若真是同门弟子被野兽袭击,自己的武艺虽不算数一数二,却也能从这野兽手中夺回半具尸骨好生安葬…… 与预想中不同的画面没有出现,因为萤火灯的光实在太过微弱,根本无法驱散眼前这番如墨般浓化不开的夜色,但她依稀可以辨认,晕倒在地上的是这一代里天资卓越的凭澜师兄。 柳絮霜将萤火灯放下,意图将人翻过来去探他的鼻息,却不想手放上去的一刹那,只触到了空荡荡的一片…那张脸面对她翻过来,却是只有半张,眼窝空荡荡的,露出皮肤血rou模糊的内里——竟是半张被掏干净的人皮! 少女惊骇之下跌坐在地,手脚并用的往后爬,连萤灯都顾不上了。凭澜师兄天资卓绝,在同辈人中数一数二,功夫更是比她好上百倍,那面前这定然不是一头普通野兽。 似乎是为了应她心中所想,原本被乌云遮蔽的明月也透出些许光亮来,不偏不倚照出来那野兽的全身…这哪是什么野兽,分明是满身缠满凸起的经络,身上遍布着大小不一,脓包似的半透明表皮的血瘤!而它用触手环抱着的,是一副残存血rou的白骨,亦或是被扒了皮的柳凭澜…… 仓惶间有什么东西滚下来,骨碌碌地触到了她的指尖,柳絮霜缓缓将视线挪到地上——那是一只充血的,连带着神经的眼球,似是因为临死前遇到过什么极度恐惧的事情而瞳孔骤缩,凝固在了这一刻。 很快,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窜入鼻腔,柳絮霜缓缓抬起眼睑。那血瘤已然离她极近,表面湿答答的,泛着一层水光,粘液滴滴答答掉下来,落在她裙摆上,带来一股子腥臭味儿,一根触手贴着她的脸颊蹭蹭,随后将那颗眼球乱起来…捏爆了。 白色的胶状体粘在她脸颊上,少女颤抖着紧抿起唇,脸上再无血色,而血瘤似乎格外惋惜,用触手拂去了她脸上沾的物什,发出了一串叽叽咕咕的怪音…柳絮霜听懂了,它说的是:夫人… 明明只有两个字,却像一道惊雷,轰得在柳絮霜耳畔炸响,少女手脚并用得向后退,很快便被血瘤逼到墙根,那股子混着辛辣的血腥味熏得她干呕,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那串着碎rou的触手温柔得抚过少女的脸颊,温柔得不像话,她硬生生从那血瘤发出的音节里品出了一丝叹息……随后她被狠狠扼住咽喉,浓烈的窒息感袭来,柳絮霜只能凭借着求生本能奋力挣扎。 “啊呀……啊呀!” 柳絮霜猛的坐起身,她一身冷汗,看上去惊魂未定。而那发出呀呀声的,则是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小婴儿头朝下脚朝上,俨然是被柳絮霜的动作掀翻了。 她倒是也不哭,一边咿呀咿呀叫着,一边拍手咯咯的笑,又把自己的脚塞进嘴里啃,看着滑稽又可爱。这副场景勾起了柳絮霜本能中的母性,想到这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心中更是软成了一片。她将小婴儿搂进怀里,伸出食指拨弄着她柔嫩的脸颊,逗得小娃娃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 柳凭澜推门进来便瞧见了这副场面,他不着痕迹的弯了眉眼,神情有些恶劣,同时也开口唤了声“夫人。” 这一叫又让柳絮霜无端回忆起那个梦来……被剥下人皮的师兄,半干涸的血泊,或白或黄的液体与碎rou……她下意识捂住嘴,干呕不止。 怀中的娃娃见她脸色不好,便从她怀中挣扎着爬出来,一直爬到床角,藕节似的小rou手伸进床缝里乱抓,竟是抓出了一只死老鼠。那老鼠像被什么物什啃烂了半个头,唯一完好的那半边,眼睛死死瞪着柳絮霜,似乎是某种预告。 画面的冲击力太强,柳絮霜再也忍不住趴在床沿吐出来,不过她胃里空空,顶多只能吐出些酸水,而那小娃娃甚至又爬近了些,要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阿婴,到爹爹这儿来,娘不要你的玩具。”柳凭澜将那婴儿从床榻上抱近怀里,一边拍背一边儿哄。 “玩具?他怎么能说是玩具……”柳絮霜心中惊惧,抬眼一看,那婴儿手中拿的哪里是死老鼠,分明是一只红布缝的鼠娃娃,只是一半脑袋开了线,露出不少棉花团来,完好的那另一只耳朵正被柳婴含在嘴里咬呢。 难道她眼花了?还是那梦对她的影响太大,毕竟那才是个一岁左右的婴孩啊,无论如何都不会拿死老鼠当逗趣的玩具…… “夫人,可是还身体欠佳,都怪我……”柳凭澜低着头,颇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但柳絮霜却许久也不曾回应,反而是怔在了原地,面色又苍白几分。 “夫人?” “啊……啊。凭澜,我想到了些事,能否请你叫汲雪jiejie过来一趟。”少女抿唇勉强笑了下,藏不住指尖的颤抖。 “定不负夫人所托,想来为夫还是不如阿姐妥帖,倒是又疏忽了。”男人抱着怀中的婴孩出了房门,而柳絮霜紧盯着房门外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自己视线中。 她仔细回想自己的记忆,从童年到少年,那些爹娘疼宠同门友爱嗯日子仿佛就在昨日,而今却又觉得恍如隔世。她自己依旧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却仿佛无端的被偷去了几年光阴,变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偏生她的病教她忘了一切…… 如今细细想来,若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从不曾忘却,那么被她忘却的事情,是否另有隐情呢。她刚从柳凭澜发缝中瞥见一抹红,似是一条血管,像心脏似的不停跳动着,而那条红缝两边都是白色的头皮和发丝,像一张被合上的人皮。 难道昨夜的梦并非是梦,而是被她有意遗忘的记忆…… 柳絮霜只觉头痛欲裂,抱着脑袋在榻上翻滚两圈,抱着那床被子蜷缩起来,她记得……记得柳凭澜是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天赋极高,更是在新一届名剑大会中拔得头筹,引得大庄主交口称赞,是她们这代中最得青睐的存在……而她只能算做资质尚可,无论容貌还是武艺都并未到令人惊艳的程度,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能走到一起也必然算得上轰轰烈烈,可她却不记得两人有什么山盟海誓,更别说高堂红烛喜秤锦帕了。 还有那婴孩,她总觉得甚是熟悉,她心中对它有种天然的怜爱与珍重,细想来,唯有甜蜜与喜爱,却不见怀胎十月诞下后的疲累心酸……柳婴,柳莺,莫约一岁大的女婴,哭得细细弱弱,又惹人心怜,像小黄莺……她想起来了。 她哪曾诞下四子?她如今也不过二八年华,断没有这么大的本领,那柳莺是舅舅家盼星星盼月亮得来的千金,几时成了她的女儿,连那日一同见过她的一双儿女,也不过是新入门的小辈! 夫君,儿女,皆是假!如此弥天大谎,让她如何不心惊?背后之人是谁,她们究竟是人还是幻境,抑或是梦中的血瘤控制了她的家人同门……jiejie呢,jiejie可还清醒? 柳絮霜翻身下床,也顾不得污秽,赤脚便去翻自己的衣柜,衣物虽然整齐陈列,可她的刀却不见踪影,看来是被人有意收起来了。 “霜儿?”门外,柳汲雪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忧心。柳絮霜一把拉开门,将柳汲雪拉进屋内。柳汲雪见她赤着脚,嗔怪地瞧她一眼,转头欲寻她的鞋来,却被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 “jiejie,同我走吧,我们去万花谷……我们去五毒教!”少女眼中噙泪,俨然是一副崩溃边缘的模样,见柳汲雪一脸迷茫,更是急得落下泪来,一颗颗豆大的泪珠砸在手背上。 “怎么了霜儿,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去万花谷便也罢了,去那五毒做甚。” “jiejie……jiejie你相信我,那柳凭澜是妖邪,并非真正的凭澜师兄,其他师兄弟可能也被他控制了,就连jiejie你都可能被他迷惑了!他莫约是从五毒教跑出来的,此处断不可久留!我们先去万花谷求援,若不成便请五毒教教主来。” 她言之凿凿,句句恳切,令人动容,可柳汲霜却凝视着她不语,末了用手抚上了她的脸颊,细嫩的手指摩挲着少女泛红的眼尾。 她发出了一声模糊又复杂的长叹,拉着柳絮霜出了房门,她手劲儿极大,攥得少女骨头都开始痛了,柳絮霜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拗不过柳汲雪的力气,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这一路所见的师兄弟都十分热络,每一声师姐都让柳絮霜遍体生寒,总觉得他们的眼神同从前不一样了…… 很快,柳絮霜被带到了演武场,这里地势开阔,中央更是有供弟子们切磋用的演舞台,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柳絮霜赤脚走了一路,被碎石滑坡的脚底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印,触目惊心。弟子们全都围拢过来,熙熙攘攘,却听不清说什么,似乎都是些词不达意的怪调儿。 柳汲雪看了她一眼,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那分明是属于男人的嗓音,或者说……是柳凭澜的声音。他喃喃自语“我又疏忽了。”说完便将柳絮霜横抱起来,圈进了怀里。 “夫人啊夫人,我还以为你要逃避一辈子呢……怎么,是为夫不够体贴吗?要是娘子能彻底忘了就好了,也免受这些苦楚。你看你这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连带着你的骨rou至亲,他们可都用血rou哺育了你的孩子啊。”他言语中带着无法忽视的戏谑与嘲弄,柳絮霜狠狠攥紧了拳头,指甲竟是在掌心中掐断了,一片血rou模糊,她这副样子极大取悦到了血瘤,它竟是放生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霜儿,你是我选的母体,你可是为我孕育了这些血瘤啊,不然这么大一座山庄,我哪能这么快就吞噬殆尽呢?这副皮囊的主人,临死前宁可以身饲我,也不愿让我再往你门前踏一步呢。你看……你的亲朋挚爱,皮囊下都是什么?是你孵化的卵啊。”他语调轻轻,甚至有些缠绵,每一句话却又像利刃般将柳絮霜凌迟。 高台下,人皮裂成两半,而干瘪皮囊下蠕动的,分明是一个个挥舞触手、躁动不堪的小血瘤……哪还有什么青山绿水的山庄,只有红褐色的、被血液浸透又干涸的地面,充满瘴气的山与乌黑的死水,从始至终,只剩下她这被当成母体留下来的活人。 这里是……人间炼狱。 她眼中失了神采,唇也被自己咬得血rou模糊,但一股更强大的意志……或者说,强烈的恨依旧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少女。 披着人皮的血瘤凑过去吻了她的唇,舔舐上面的血迹,他愉悦,餮足,说出的语言是最恶毒的诅咒,无解的蛊毒。 “霜儿,你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