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同人小说 - 《翩翩》在线阅读 - 第十三章 飞灰烈焰,地狱浮屠

第十三章 飞灰烈焰,地狱浮屠

    合宫里,有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传说。

    称其为传说又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传说不一定是真实存在的,而这个事件早已确凿无疑的被人亲眼目睹过。这两年新进宫的小宫女小太监都被总管里里外外的嘱咐过,有事无事都不准往宫闱最深处的那间大院子跑,院子里有座通天似的高塔,会吃人的。

    塔是没有生命的物体,不可能真的“吃人”,但宫里的老人都对此讳莫如深,偶然有几个堪破天命的吐露几句,一个说塔里在炼制邪物,又一个说这塔是祭祀所用,还有的说塔里关着罪恶滔天的国家重犯,等等言论越推测越觉得荒谬,可每当人们要觉得这真是个人为编造的鬼故事时,准会有一两个年纪不大的宫女莫名夜半晕厥在那深院门口,太医诊不出病症,隔日后宫女自发复醒,精神癫狂无法言语,无一例外。

    口口相传使得故事逐渐扭曲失去原本的面貌,笔墨记载显得相对比较能考证,只是史官们左想想右忖忖愣没敢下笔——皇帝从未提及有关此塔的只言片语,有位大史官曾旁敲侧击的试探圣意此诡事能否入书,被慕睿责令降职,下派地方去编了好些年的民间志怪档案。

    “霍大将军,脚下残垣枯枝,您留心着点儿。”总管太监林福出声提醒道。

    “福总管在皇上身边几十载了罢,可也认识我好多年了……”霍凌边走边道,她脚上的黑靴一脚踩下去激起细碎的惨叫呻吟。这没人气儿的地界景物都衰败的赶在时节最前头,老梧桐萧索的掉了不少枝叶,形单影只的老鸦啄走一条瘦虫后扑腾飞走,周遭目所能及的范围都被一种幽冷的黯淡灰白染了个透。

    阉人本就肤色苍白神情阴鸷,福公公的脸更别出心裁的活像涂了二斤白面,苍老的皮rou底子上强行脂呀粉呀的描摹出年轻鲜活的润色,不由得皮是皮骨是骨,褶子里藏着八十的老母。不笑如恶面凶煞,一笑如童颜老妖,怎么着都甚为碍眼。

    福公公两腮一哆嗦下了点白粉,道:“回将军,从您呱呱坠地到现在即将成人……老奴识得您快十九载了。”

    霍凌点点头,沉默走了一段路,在落败的深宫别苑大门前驻足,她伸手推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朱红漆门,铁门颤颤巍巍的“吱呦”一声被推开一道手掌宽的缝隙,一抔细灰幽幽的在空中爆开。

    霍凌拍干净手,转身道:“那……总管认识我母亲多久了呢?”

    福公公脸上粲然的笑容一僵,隔着厚粉都能看见那为难之色,似哭非哭的道:“这不是老奴一个奴婢能妄言的……”

    说罢他小心看着霍凌的脸色。

    “他在里面么?”霍凌却另问了这一句。

    福公公露出惶恐的神情,忐忑难安道:“啊……在…在…”

    “福总管,”霍凌伸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接下来的情形估计你我都不陌生,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不管是为我还是为社稷太平,还望念及一点旧情,帮我办一件事。”

    “将军,这、这、老奴不敢,这可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啊!”福公公就知道她说不出好话来,变色道。

    “我一不谋反二不偷人,你既不会被杀头、也不会被诛九族,你只需在我进去一个时辰后……”霍凌凑近福公公耳边轻声说了些话。

    “当然,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不强求。”霍凌温文的笑了笑。

    霍凌独自一人推开大门进入院子,入目的荒凉庭院十分开阔,独自坐落在与后宫建筑群隔了一个花园的位置,比一般的深宫别苑大了近五倍,枯草四折匍匐在地砖碎裂的地面上,昔年朱红的艳丽亭廊已经变得斑驳,檐下密密麻麻都是和人头一样大的燕子窝,而最不容忽视的是院子中间的那座黑黢黢的高塔。

    塔高十层,单层挑高远远超出普通的塔,视线顺着第一层往上看恍惚能一直看到云彩里,每一层的四个翘脚上都各有四个大铜铃,按层叠算总共有三十六个,总体来说不甚美观,整个塔像个有棱有角的葫芦架。塔身外壁上抹了厚厚的一层灰白不明物,里面的底色又透出一种铁黑,远看起来像坠落了一条接地通天的乌云蛟,颇似那神史中所载蛟龙飞升化仙之景,但气调却诡异至极,真要是飞升也是个邪神妖仙。

    而之所以这么高的塔屹立在皇宫深处却并不为百姓所知,是因为皇城北面靠着一座巍峨陡峭的无人山,东边有观天司同样高耸的窥天塔,东边是太后拜佛修行的明镜台,南边有架高十数米的城楼,所有的一切完美的遮挡了皇宫外投进来的视线,又或者说,有人为了给这座塔打掩护费尽心思,长达多年有意的布局皇宫里所有高层建筑。

    霍凌的脊背恍如陷入寒冰之中,瞬息冻僵,并随着她缓慢行走的步子一块一块碎裂,破碎的骨骼又尖锐的刺入脆弱的脏腑,把她整个人揉成一滩浑浊的血水,再冷静的皮囊都包不住神魂惊惧到极点的战栗。

    每走一步,她都要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确认一下是不是踩在某具绵软的、血糊糊的人体上,一脚一个淋漓腥臭的血坑。

    她强迫自己不往那座塔上投注任何目光,生生咬破了嘴角,用鲜明的疼痛驱使自己走向北面昏幽的寝殿。

    推门进去,寝殿里的空气还算新鲜,灰尘也并不多,想必已经提前草草清理了一番。

    霍凌骨子里虽然是个冷硬的人,但平素偶尔也会有嬉笑怒骂的时候,被讹传的再没人性也终归是个有血有rou的凡夫俗子,可这会儿她刚才与福公公说话时眼中那分活气儿已经死透,嘴角微微绷着,额角一根青筋若隐若现,眼神暗的不见底,整个人观之宛如一尊刀枪不入的玉面傀儡。

    寝殿里就算被清理过也去除不了经年未启的腐朽之气,院中高塔挡去大部分日光,窗户虽开着也和没开差不多,黯淡的光线照射出一屋子陈旧却件件价值连城的物件。

    霍凌望着眼前一道损坏了大半的粉色水玉珠帘出神。

    水玉昂贵,历代皇室嫡亲血脉才得以小小一块雕刻出款型放入陵寝中,而这珠帘是当年倾全国水玉矿藏凑出来的料子,百位雕刻工匠连轴转了三月多,就只为做一道拨来甩去的帘子。然而越盛大的心意越被视为眼中钉,这里的主人每发一场脾气都要扯坏几根以泄愤和践踏,流光溢彩的珠玉崩裂四溅的画面美极了,也只有皇家才能有这样华贵的受气玩意儿,那噼里啪啦的脆响多年来印在霍凌脑海里,挥之不散。

    忽然,她发现帘子后面的一根檀木柱上似乎刻着几个斑驳的字迹,莫非是自己发疯的那些时候弄的么?刻下了什么?那些藏在失去的记忆里的东西该有多么惊骇不能现世。

    她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下一刻,一道淬着银光的剑锋闪电般划破空气横扫而至,森冷而极具威胁性的搁在她最脆弱的脖颈处,剑身有意的从珠帘损毁的空隙里穿过,未再次破坏一分一毫。

    “面见天子,你不跪么?”匿身在帘子后的人出声。

    霍凌定在原地,蹭着剑刃微微仰了仰下巴,道:“皇上自己说的,微臣私下不必跪。”

    “可是现在这情形,你觉得你不该跪地叩首向朕赔罪吗?”慕睿冷道,收了剑走出来。

    长剑“唰”一声入鞘,慕望把这千锤万炼的极品宝剑随手往殿中的主座上一靠,撩起衣摆坐下,他看向仍直挺挺站在原地的霍凌,眉头拧起。

    “微臣谨遵皇上命令,如履薄冰不顾声名为皇上排除异己,为何是罪人?”霍凌转身对着他道。

    “霍凌,你好样的,”慕睿眯起眼,“朕让你做的只是把轩南王定罪拘捕,你倒好……你竟杀了朕的皇弟!他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弟!”

    慕睿最后一句已经震怒,瞪视霍凌的视线尖锐的如有实质,如同一头会随时爆动出击的残虐兽类,阴测测的充血双瞳打量过猎物的全身,只等一个千钧一发的时机一击毙命。

    “跪下!”慕睿重重拍了一下手靠。

    霍凌冷着脸跪地,膝骨在地砖上磕出清晰的脆响,她咬紧牙关,一根眉毛也没抖。

    “啪!”猝不及防受到一记狠厉的掌掴,霍凌侧着脸,用舌尖舔了舔溢出腥甜的嘴角,感觉左半张脸火辣辣的麻痛,左耳耳道深处有尖锐的幻声出现。

    “臣还是不知道何错之有,皇上既然动了不顾手足的心思,何必装成情深意重的模样把不快发作在微臣身上?”霍凌毫不顾忌的出言顶撞。

    “况轩南王并不无辜,他私下勾结国内不轨势力妄图替皇上、替天下拨乱反正,这般居心叵测的手足情,皇上还念么?”

    慕睿怒极反而平静下来,沉默却比发怒的模样更加令人心惊,他盯着霍凌的脸看了半晌,忽而道:“你越长大越不像她。”

    霍凌抬眼:“臣从未像过她,脾气不像、脸不像,因为臣不是她。”

    “住口!”慕睿喘息蓦然急促,伸手掐住霍凌的脖子,霍凌被迫头颅后仰,一双黑漆漆的眼瞳看着慕睿,血液受阻让她脸部鼓胀泛红,她却毫不在意似的,半点不挣扎,任由慕睿一点点加重手劲,额角青筋被迫暴起,眼前开始一圈圈模糊。

    若慕睿现在杀了自己,一了百了也痛快。

    终于,慕睿甩开手,她伏在地上急促咳嗽,大口喘息倒气,白皙的脖颈上浮现青紫指印。

    “霍凌,你装了这么多年不声不响,今日倒在朕面前不掩饰了,朝臣都参你狼子野心功高震主,朕一一视而不见,可你屡次阳奉阴违先斩后奏,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

    “臣一心为国,问心无愧。”霍凌挺直了脊背道。

    “一心为国,你倒肯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可你心中是真的忠于君主吗?”慕睿抚着下巴,突然喜怒无常的嗤笑,“你老师李湃若在世,看见你把他一辈子的基业搅得一团糟,定然失望极了,霍凌,你这为臣不忠的本事难道也是跟李湃学的吗?”

    “李将军为先皇和皇上打了一辈子仗,为皇室稳固黎民安居吃尽了西北的朔风黄沙,鞠躬尽瘁马革裹尸,若他都算是不忠,起云国再没有第二个忠臣!”霍凌怒道。

    李湃是她今生最感激也最愧疚的人,是她年少时最崇拜的人,父亲般伟岸英武的大将军,当年追随慕原征战时是李湃一生荣光所系,若不是出身不同,论军事才能他未必输过慕原。大将军身着冷硬盔甲手里握着重剑,号令千军雷霆之威,却肯在战时珍贵的休息空隙里偷偷摸摸给她读传奇话本听,她那时顽劣,时常不耐烦不好好听,满脑子想着怎么溜出大营去寻乐子……当时不放在眼里的麻烦事如今回想已是不可触及的奢想。

    慕睿沉沉道:“霍凌,朕纵着你,你就敢如此对朕说话了?”

    “微臣不敢,请皇上降罪。”霍凌赫然磕了个头。

    “是你逼朕罚你,朕可怎么罚你才能让你不敢再犯……”慕睿俯身逼近她,眼尾的皱纹刻着漫出来的阴鸷,几乎带了点杀意,“还记得那间死生堂吗?”

    霍凌一僵,心脏犹如被利器狠狠捅了一下漏出黑血来,她随着慕睿抬手指的方向慢慢看过去,在宫殿深处,床帏的阴影里,有一道暗门。一股风穿过窗棂使白色的帐缦妖异鼓动,那道门就宛如厉鬼张牙舞爪爬出来的地狱之扉。鬼都拼命往外逃的地方,人却要进去。

    “按照约定,进去一次,臣可以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霍凌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

    “你想问什么?”

    “还没想好。”

    “不急,时间还有很多,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