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走马灯
141 走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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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漫长的等待里流逝。
抢救室外寂静,过往人群来了又走,等待在门外的人们却都一动不动,仿佛层叠如麻的心事压住了所有,根本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空气似乎变成了粘稠的液体,堵塞在呼吸道上,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人呼吸困难。
分秒都难捱。
陈绵绵坐在那里,浑身发冷。
入眼满是冷白色,鼻息间萦绕着冰冷的消毒水气味。
她耳边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空洞地在胸腔内跳动。
恐惧。
她感到非常恐惧。
和大一那年站在冬夜的天桥上,接通电话,收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一模一样的恐惧。
她从未清晰地意识到,她害怕这个贯穿了她十八岁以后所有人生的人,这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如此消失掉。
而她对他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他们的最后一面,是站在小院外的台阶上,她挥挥手,没有解释那些令他感到痛苦的谎言,随口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时她根本没想过,他们也许没有明天了。
在漫长而安静的等待里,记忆里的东西在纷飞。
她想起他们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程嘉也彻夜未眠,跋涉过几千公里,在突如其来的暴雨天气里,倾身攥住她的手。
她想起他发着高烧坐在她门外,伤口还在流血,眼睛却亮,移开视线,固执地不肯说一句,“是为了不想让你失望”。
她想起他第一次尝试下厨时,往后藏起的满是细小伤痕的手,眼睛里亮起的希冀,还有在她冷漠拒绝后熄灭掉的瞬间。
她想起他坐在她身前,摩托车在山路上蜿蜒而过,日落与日出在群山之后,他被风扬起的外套一角就在眼前。
她想起他神情无比认真,一笔一画签下的捐款支票,表面上浑不在意,却在她看来时,飞速退出搜索“初学者吉他”购物页面的模样。
还有走在夜色里,询问她建筑物布局装饰的模样。
喝不下去却猛灌的酒,坐在山镇夜色下的石阶上,脑袋发懵,却还倔强抬头看她的模样。
……实在太多太多了。
宛如一场生命的走马灯。
人总是这样,要站在生死的边缘,要面临着失去的风险,才可以清晰地意识到——
他对她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她还想起,那天夜里,她从旁枝末节中知晓他受伤的真相,拉开房门时带着点不耐烦,问他:
——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好好说话啊,程嘉也?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他不是学不会。
他是已经努力在学了。
只是没有人教过他,也没有人给过他机会而已。
陈绵绵坐在那里,体温照例,心跳照常,却感觉自己如置冰窖。
鼻尖发酸,眼眶发胀,心乱如麻。
实在太难捱。
不知道过了多久,全身都冰冷而麻木,抢救室外亮着的指示灯终于变了颜色。
灯牌一闪,医生在走廊上人的簇拥中走出来,摘下口罩,在所有人紧张忐忑的注视下,缓慢地开口——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
后面那句“但是还昏迷不醒,需要进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也不能让走廊上的人再如此痛苦。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程之崇后退一步,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又背过身去。
程母去卫生间费劲遮掩好的眼眶又红掉,簌簌往下掉着眼泪。
周誉和许意眠同时松了一大口气。
奶奶握住绵绵手腕的手倏然一松,复又握紧,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是没有人说话。
气氛实在太凝重。
从手术室里出来后,推着病人转进icu,还要观察一到两天,期间不允许探视。
卸下心上担忧忐忑、甚至恐惧的重担之后,其他的情绪就缓慢地在现实里浮现出来。
陈绵绵像一个局外人,站在走廊最边上,看着程父推开安全通道的门,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看着程母依旧焦灼地跟医生了解跟进情况,问清术后护理、进食的禁忌,看着奶奶站在取下手腕上的佛珠,喃喃地念着。
方才她坐在那里,满心满眼都是焦灼,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现在心中的大石落地,声音和画面从感官中重新开启,终于在这个签字都需要直系亲属的现实地里,缓慢地开始思考:
她和程嘉也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亲人吗?朋友吗?
显而易见,都不是。
他们的关系既复杂,又简单,硬要细数的话,掺杂着许多属性,但是从真正意义上来说——
就是没有。
至多不过同校且有渊源的校友罢了。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自我介绍中的那句,“你好,我是你的学妹”。
人和人之间实在太复杂了。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此时此刻,她好像确实没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
纵然有奶奶对她照顾有加,但程父程母应该还心有隔阂,很难自如地见到她。照料用不上,探视见不到,她再待在这里,毫无意义。
陈绵绵偏头往窗外看去,天色已暗,从机场奔波到现在,还没空寻找今晚的住处。
学校宿舍早已退掉,不太想去程家住,她得趁早寻一个落脚点。
人人都忙碌,人人都含泪,从抢救室到重症监护病房门外。
陈绵绵隔着人群和一堵白色的墙,遥遥望向里面,良久后,转身往外走。
亲自握住尖锐的物体,向自己的身体扎去,很痛吧?
程嘉也这样做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他带着要和囚笼一刀两断的决心,带着想要开始新生活的那一丝微弱的希冀,这强烈的情感里,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是想要和她完全一刀两断呢?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也是他的囚笼。
让他不那么自由的东西。
……好像也没有让他很快乐。
陈绵绵是懂那种决心的,毕竟她也有过。
心灰意冷到一定程度之后,只想和所有的一切都切断联系,不想再留恋任何。
不声不响,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一片安静的嘈杂中往外迈步的时候,陈绵绵在心里承认,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害怕的。
害怕这次生死的游走之后,程嘉也与她再无瓜葛。
然而就像程嘉也当初无法阻止她做出决定一样。
如果他累了,他想要这段本就没有定义的关系停在这里,她也没办法左右。
已经走到走廊的尽头,触手推上冰冷的楼梯间扶手,陈绵绵垂着眼,往外用力——
“绵绵!”
身后倏然有人喊她。
陈绵绵一顿,缓慢地回过头。
许意眠站在她身后几步的地方,胸膛起伏着,略微有些喘,像是着急小跑着过来的,单手举着一个东西,示意她看。
陈绵绵视线迟缓地聚了聚焦。
那东西极小,细细的链条上坠着一个吊坠,还在半空中晃动,反射着灯光,隔着一段距离,在她眼前微小地闪烁着。
是程嘉也曾经送给她的那条吊坠。
许意眠看着她,仿佛已经有答案般,用陈述的语气问道,
“这是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