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

    我喜欢师叔，虽然他看起来是个怪人。

    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是他来指导我们读书或者练剑，就一定会或倚或站在光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在阴影下的模样。

    师傅和师伯们在他面前，看起来都很...拘谨，而且也很少提起他。明明他待每个人都很温和、有耐心，脸上常常挂着笑。他会给院里的花浇水修枝，偶尔在学堂里放上几枝鲜花，下山后带回来糖果与零嘴。或许师傅师伯他们这是对他实力的尊敬，毕竟他用七年剿灭了北境的所有贼寇，但其实他对我们后辈从不摆架子。

    我想赶上他，能够走到他身边。终于，在门派比武的时候，我受伤了。他拿着药膏来安慰我，我问他能不能指导我的剑法，他同意了。从此以后，我隔三差五就会以请教剑法的名义去找他。为了不露出破绽，我也一如既往的苦练剑法。他夸奖我的次数越来越多，眼中的赞许也越来越真切。我开始偶尔能下山，带一些食材回来，做一些山上没有的吃食，去找他一起尝试，他也笑盈盈地调笑我又进步了、可以去山脚开家客栈、他一定每次上山下山都逛上一逛。

    又一次门派比武，我如愿拿到了魁首。对手倒下去的那一刻，我望向他，他一如往日，云淡风轻地笑望着我。我被准许下山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山门。我追了出去，问遍了路上所有的客栈，终于在夜幕低垂之时，从一家客栈里看见了他。我从来没见他喝过酒，我以为他滴酒不沾的。看见桌子上的酒坛，我不禁开始幻想他红了脸的样子。他愕然、笑了笑，拍拍我的胳膊，指了指身侧的凳子，蛊惑我，问，坐下歇歇？我红着脸、喘着粗气，讪讪地说，我想和他一起...下山游历。他哑然失笑，叫伙计上了壶茶水，给我倒了一杯，直到结束也再没碰一滴酒。

    他又为我开了一间房，叫我好生歇息，明早出发前会叫我。我怕他丢下我。睡前，我偷偷摸到了他的房门口，为什么两间屋子隔得这么远。我在心里预演了各种情况，提前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借口。但是，没有人开门。我怕他丢下我，但我没想到会今晚就成真。我问客栈老板，老板说他半个时辰前刚刚出门，没有退房，应该只是去逛逛。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前面不远处一栋脂粉气息的三层楼里一阵阵人声嘈杂。我趁乱溜了进去，人群中间他将两位风尘女子护在身后，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扼住一个男子的手腕，旁边是散架的桌子与酒菜混着碎裂的陶瓷片，远处几个男子依旧虎视眈眈。眼见他们几个逐渐靠近、想要动手，我上去制止了他们。

    不必问为什么，我相信他就是对的。

    他们连连求饶，我便停了手。这时他走到我身边，两位姑娘也跟了过来。我放松下来，刚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右侧那个女子掏出一把刀向他刺了过去，我下意识去挡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早就将左手的酒壶摔到那女子脸上，一脚把她踹倒。

    他睨着地上的人，却在对我说话，＂这里不比武场，没有点到即止，都是不死不休。＂语调中依旧带着往日的笑意。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了，他们夸我是最年轻的门派比武魁首，夸我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夸我前途不可限量。但是他并不需要我，并不需要我保护，他是那个翻云覆雨、运筹帷幄，七年全歼北境贼寇的传说。而且，我其实并不了解他吧。

    我要变得更强，我要更了解他。

    我好想听他说一句，＂那就靠你来保护我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离开了那个镇子，他还是和在门派里一样，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后来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白天他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但晚上他就会避开我。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我在...暗中跟踪他的。我见过他在酒摊喝整夜的酒，见过他在河边看着月亮喝酒，见过他在妓院和女人喝酒。有一晚他喝醉后有人来酒摊砸场子。平时他很少醉，或许是醉后与平时也没什么两样。他把闹事的人打了一顿，拳打脚踢，最粗鲁、最野蛮的斗殴。

    我一瞬间有点恍惚，我好像依稀见到了他的少年模样。

    那几个人没了反应，他回到了他的酒坛前。我跟了上去，检查了一下那几个人，死不了。我坐到了他对面，看着他对着酒坛，一口又一口。从此之后，每晚我都会光明正大地跟着他，看他疯、看他恣意，他也没有说什么，继续视而不见。但白天他也不再看我，不再对我笑。

    他要回去了，我打算再自己逛一逛。其实想一想，跟了他这么久，无论喝多少酒他也没有红过脸。是不是他一直都没有醉，醉的是我。我向许多人打听他，许多人都知道他，也只知道他七年的一个结果。他像是一本我永远也读不透的书。

    我也回了山上，一切又好像回到了从前。他笑着迎接我，笑着和我谈论我不在的时候山上师弟师妹的趣闻、师兄师姐的近况。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很漂亮，里面映着我的脸。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他眼里其实一直没有我，他的笑其实一直浮于表面、不达眼底。我慌忙移开了眼。

    又是一年夏天，我去喝梅子汤，心血来潮和老板闲聊。我问，有没有什么大人物来过，他是不是从来不会喝这种甜甜的东西，只偏爱烈酒。老板说，他当初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屁孩，经常和＂那个人＂来，还经常撒娇。又感叹旦夕祸福，世事无常。

    我去问了师傅，为什么人们对＂那个人＂讳莫如深，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傅告诉了我一切，每个人都怕揭起那块疤。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如此虚假的笑脸。

    我想象不到他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想象不到他的傲慢自负，想象不到他的脆弱与崩溃，想象不到他的万念俱灰。

    我全都错过了。

    没有见证他的风光，他的谷底，他浴血奋战的七年两个月二十一天。

    我告诉他，我要去北境逛一逛，没准会待一段时间。他呆了一瞬，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欲言又止。他眼里翻起了很多东西，像是故事，和光。但依旧没有我。他很快调整了一个笑脸，告诉我好好体会各种酸甜苦辣、注意安全。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