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高辣小说 - 绮怀(民国)在线阅读 - 夜色无瑕(一)

夜色无瑕(一)

    翌日,久违的阳光冲破阴霾,投下寒冬

    里的温暖。

    榆林郊外有几座山,山势巍峨,雾绕雪

    顶,有最大的狩猎场,连带着附近都被划做

    禁地。

    每至此时节皆办狩猎大会,却因休养有

    度而草木茂盛,野禽众多。

    冬日狩猎的最好时候是大雪后的晴天,-

    是雪后两三天野兔、野鸡等耐不住饥饿要

    出来觅食,二是雪地上会留下猎物走过的踪

    迹,方便寻找目标。

    休息两天后,众人启程去山里狩猎。

    原来的狩猎区域已有-些经常出入此地.

    的百姓聚居在此,大家只好绕过村落,往另

    一小道径奔林间而去。

    楚仲业送了把平式双管猎枪给谢敬遥,

    猎枪本是美国领事送给他的礼物,射程远,

    连枪管的硝油都有种生猛的气息。

    谢敬遥起初不收,他却执意转赠,便只

    能却之不恭了。

    楚仲业哈哈大笑,说:"打到什么野物,

    也算有我的一份!"

    赵君眉道:”楚总司令,三少他有腿疾不方便,打猎恐

    谢敬遥如何不知她所想,——定是因为他,

    之前坠马过,怕他有心理阴影。

    “没事。"他笑着安抚。

    赵君眉仍旧不安,可既然他不拒绝,她

    也无法阻拦。

    早有侍从在昨天先行潜到稍远的地方,

    将碎玉米、花生等撒在野物常出没的地方,

    借此引出它们。

    大家骑着马走走停停,忽然,前方雪地

    中似乎有什么响动,猎犬闻声而动,像只箭

    先冲过去。

    草丛中倏地窜起几只野兔,拼命往坡上

    跑去,而众人也加入围捕的行列。

    群蹄乱踏,积雪飞扬,刹那间忙乱起来。

    谢敬遥举起猎枪瞄准,可惜野兔跑得太

    快,子弹稍稍打偏。他追着野兔往深山而去,

    郭旭和几名随从赶不上,很快就看不见身影。

    等谢敬遥打中兔子回头,周围却看不见任何人。他拎起野兔正要调转马头,岂料马像受了惊吓,嘶鸣一声,胡乱蹬起蹄子。

    想安抚马的情绪,放轻拉绳的力道,然而马狂躁不安,想拼命摆脱什么般扭臀扬蹄,丝毫不顾马背上的人。

    谢敬遥坐在后面,被这么飞速猛颠,连他也握不住绳了,直接被掀下去,听见手臂“咔”地一声脆响。

    抬头望向四周,马不知去向,皑皑白雪,茫然无边。

    等剧痛缓解须臾,他撑起身体凭记忆向回走,尽管来时的痕迹都被风吹得模糊,根本不知道是否正确。

    走着走着,晴朗的天空已变混沌,远处卷来铅灰色的云朵。

    风刮得更凶猛,如野兽呜呜地吼叫,吹得人睁不开眼,走一步都耗费极大的体力。雪由小而大,几乎寸步难行。

    谢敬遥累极了,背靠树干,不得不再次停下。

    朦胧的视野里,似乎有人跌跌撞撞朝这边走来,还叫着他的名字,满是急切。

    枯枝败叶,簌簌落了一地,一声一声,仿佛叹着流年似水,韶华易逝。

    他忍不住牵了下嘴角,此时此刻,为什么竟以为是她呢?

    ……

    谢敬遥醒来是半个小时后。

    他背靠树干坐着,面前的女子将摘来的几个野果放在他身边。那些野果看起来很奇怪,无法使人产生食欲,不过恢复体力却需要。

    她明明看到他醒了,却假装没察觉,自顾自做着事。

    乍然听见闷咳声响起,她随即瞥过来。

    “你怎么来的,你应该在秦家。”

    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居然冒着极大的危险,不论是楚军,还是来自环境的威胁都无可避免,说不感到半点诧异是假的。

    付清如皱了下眉,直至此刻,他依然伪装得那么好,即使被人故意设计,居然也能做到不说半个字,不动声色。

    “这世界钱不能解决一切,却可以办很多事情,比如打听消息,与狩猎的队伍随行,巴结楚总司令的人何其多,想必他也记不全。”她语气冷淡,不愿多说。

    “是沈黛那些话让你无法安心,明知道这里不是该来的地方,你还偏要冒险。”

    “你不能掩盖真相,我也不会令母亲冤死。”

    她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实际上很倔强执着,从前倒是低估了,谢敬遥笑笑,“你不用特意告诉我这些。”

    他的面色出奇平静,好像完全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我的手臂脱臼了,需要矫正。”

    她没点头,他已经做好准备,只告诉她如何接骨,示意可以动手。

    “你确定让我做?”

    “你能做到。”

    付清如盯了他片刻,依他教的方式,慢慢放到错位的骨头处,迟迟不敢动作,最终还是他按着她的手用力一扭。

    余光瞥到他浑身微微抽搐,嘴唇也闭紧,看起来在极力忍耐痛楚,她手不由抖了下。

    他从齿缝中低声吐出两字:“继续。”

    付清如垂下眼睑,继续矫正。

    汗湿背脊,谢敬遥忽然觉得胸腔内气血翻滚,一丝腥甜迅速上升。但他没有叫停,只静静地压下那席卷全身的剧痛,血便顺着嘴角流出。

    她没有留意到异常的情况,等做好一切抬眼看去时,他已经用袖子将血迹擦掉。

    “感觉怎么样?”

    嘴唇血色尽失,他小幅度地活动两下,摇头说:“没问题了。”

    付清如道:“有人不想让你活着回去。”

    “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你清楚这是场鸿门宴,为什么犯险?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还是认为就算在受重伤的情况下,也有十足把握敌得过?只怕等不到救兵,先来的会是敌人。”

    闻言,谢敬遥并不回答。之前消耗太多,旧伤添新伤,这时几乎没有任何气力了。

    付清如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和刀俎上的鱼rou没区别。我来这里之前就看到,有很多人漫山遍野搜寻,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杀你的。”

    薄唇轻启,他微笑着问:“那你为什么来?是为杀我,还是救我?”

    她似乎愣了下,别开脸。

    寒意森森,夜色逐渐蔓延。雾气浮动在山峦间,愈发显得寂静。

    不远处传来隐隐人语声,一个,两个,三个……

    几乎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火光在跳跃。

    付清如望了望四周,故意留几个朝南的痕迹,然后往相反的北边移动。寻到靠悬崖峭壁的一处地方,发现有不少荆棘丛。

    谢敬遥用军刀挑开几根长满刺的枝条,小声道:“进去,趴下。”

    两人躲到茂密的刺丛里,即使穿着厚衣服,仍被尖利的刺划破了很多。而手上无法遮挡,也自然被割出血痕。

    虽然会受伤,但这是相对安全的躲避之处。

    他们伏在地上,屏气凝神,透过枝条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敌是友,唯有暂时避开。

    黑暗笼罩山头,天地静得只听见风声。

    良久,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远远传来几道人声,听不清楚,又很快消失。幸亏那些人搜查得不仔细,只随便在附近转了转就离开。

    又等许久,确定人都走远,付清如才松了口气。

    出山的路不好走,因为骤降大雪,满眼皆是白茫茫,辨不清方向。

    虽然简单处理伤势,但为防止意外,再次遇到追兵,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又小心翼翼走路。

    “那里,好像不对劲。”

    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山上不断有松落的雪块滑下来,而且越来越大。

    话音刚落,轰隆隆的响声响起,仿佛千军万马摧城之势。半山上,几个巨大的雪块以箭矢流星般的速度滚落。

    更让人惊骇的是,随雪块滚落,雪山的一侧如被人用刀生生劈断,整个开始往下垮塌,往他们压过来。雪尘飞扬,遮天蔽日,视线完全模糊。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根本来不及撤到安全的地方。

    (大概还有十几章完结)

    夜色无瑕(二)

    混乱间,雪突然下陷,付清如脚一扭,

    差点摔倒,被一只手用力拉住。

    才站稳,雪地却松了,整个人向旁边倒

    去。而在落地前,更快的身影替她挡住满地

    刺骨的冰凌。

    谢敬遥用双臂护住她,低声道:“闭眼!"

    她不知道这雪地无数冰刃及杂物是不是

    伤到了他,感觉到他隐忍着发出几道短促几

    不可闻的闷哼声。

    风啸长空,沿斜坡翻滚,耳旁尽是雪崩

    产生的巨大轰鸣以及马的嘶鸣,淹没呼喊声。

    他抱着她,喘气的鼻息一下比一下沉重

    急促。

    砰的——声像撞到什么,两人身体一震,

    急速的滚落被拦住。

    许久,付清如因疼痛苏醒,发现他的背

    抵在半截树桩.上。

    她忍住浑身散架的酸痛,掰开他手臂急

    切地问:“你怎么样?”

    划破的军装满身残渣碎冰,谢敬遥没有

    醒来。

    她知道他伤得不轻,连忙探了探鼻端,

    还好有呼吸,即使微弱,至少证明是活着的。

    大雪暂歇,却完全封住了道路。

    付清如不知道此刻身处何地,漫无目的

    走了会儿,实在不能继续前行,加上天寒地

    冻,最终只能吃力地把他扶进一个山洞里。

    “你不要睡,睁开眼回答我!"她用力摇他

    的肩膀。

    眼前仿佛蒙着大雾,潮水似的冰凉扩大

    到四肢百骸,谢敬遥微弱呻吟,接着被人握

    住手,紧紧抱住了他。

    那人身,上透着淡淡的胭脂香,那么温柔,.

    将他包裹,甚至感觉得到有双手探他额头的

    温度。

    她的呼唤使他不得不撑开沉重的眼皮,

    终于,看到她眼里蓄泪,流露慌张和惶恐。

    她没有在他昏迷期间离开,短短两三个

    小时,也许是-段美好到令人沉醉的时光,

    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被久困于此

    地。

    “我有点累。”

    “累也不要闭上眼,你跟我说话,说着话就不会感到那么累了!”付清如一边费劲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放到自己背上,一边争取赶在追兵发现前尽可能走出搜索范围。

    她坚持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一定会,所以你不能睡!”

    为避免伤情持续恶化,只有找到安全落脚的地方,才可以得到治疗。

    谢敬遥稍稍清醒时,看到天空慢慢移动,一瞬恍惚,才明白不是天动,是她背着自己在走。

    深一脚,浅一脚,好多次趔趔趄趄险些栽倒,但她紧咬牙关,完全没停住的想法。

    融化的雪水沿脸颊滴下,他道:“你自己走吧,把我放在隐蔽的地方就行。”

    她头也不回地说:“趁他们还没追上来,要走得越远越好。”

    以他滴水不漏的心思,不会看不出这是陷阱,可她不想追究他仍跳进来的原因。

    前行的速度缓慢,他觉得四肢和感官也在逐渐麻木,思绪飘忽到了第一次见她的那个夜晚。

    “谢敬遥!”

    连续的喊声,将他神志拉扯回来。

    “我不是叫你不要睡吗?你跟我说话,你要是睡着,我就把你丢在这里,让他们杀了你,或者让野兽吃了你!”她大声说,想尽办法不让他闭眼。

    “我没睡,也死不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讲讲小时候的事情也行,你从前没说过。”

    “真的想听吗?”

    付清如发觉他的手冰冷僵硬,那种不可名状的紧张又攫住了心脏,她回道:“你说,我听着。”

    他瞧着她须臾,似乎想笑,却只发出若有若无的吸气声。

    如果真的要说那些话,实在太多。而他说出来,她是否又会信?

    付清如曾以为,他对自己应该是有情的。

    可是,发生许多事后,她一步步接近真相,不禁问自己,她了解他吗?真的了解吗?

    心底空茫,却有些不安,他不说话,她就莫名觉得他会睡着。

    “你是不是又想睡了?我说过,不能睡。”

    “我没有睡。我想,等你愿意的时候,带我去看丈母的墓,至少,我知道她葬在哪里,以后可以时常去拜祭。”

    她点头,“我们边走边说话,很快就能走出去。”

    正要扶他起来,突然察觉到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瞳孔也剧烈收缩。她又放下他,轻声问:“还有哪里受伤?我想办法处理。”

    谢敬遥嘴角噙笑,安抚说:“只是旧伤。”

    夜色无垠,织起一张细密的网。心也似双丝网,其中千千万万结。

    付清如道:“我们再休息会儿。”

    他颔首。

    苍穹浩瀚,环盖大地。乌黑的浓云层层堆积,遮住月光。细密的雨雪从天空落下,冷风吹来,淅淅沥沥飘到脸上。

    她并肩坐着,一掌之隔,谢敬遥觉得空气中好像浮动着隐隐幽香,从鼻端飘进去,渗透心间。他侧头看去,见她望着远处。

    似乎没有看到,在身边有另外一双深眸,牢牢地注视她。

    没想到,他们竟似是这世上最靠近的两个人,相互扶持,共同迎接未知的磨难。

    从来不曾发觉,甚至连当初在督军府里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他也没有感到自己与她如此刻这般接近。

    半晌,他忽然开口:“清如。”

    她转头道:“怎么了?”

    谢敬遥道:“有些事,你听到的见到的不一定是全部。”

    付清如无言以对,把视线缓缓移到脚尖上。

    她很清楚,自己因为阿玛额娘的教导,从来都是规行矩步,不会有任何出格行为,而今天不是仅为求真相,更是……担心。

    “我做这件事,不是谅解你的所作所为,是要弄清楚心里的疑惑。”

    她抬眼望望漆黑的天空,抱着手臂阖上眼,沉沉睡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次睁眼,是被鸟雀的叫声惊醒的。

    那几声鸦雀在荒山野岭里尤为刺耳,接着就传来异动的声响。

    谢敬遥已经先站起身,手迅速摸向别在武装带上的配枪,和她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郭旭带着两个随行卫兵从压着雪的树丛里出来,立刻跑过来,乍看见付清如,不禁错愕,“少奶奶,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瞅谢敬遥衣服破烂,又着急道:“参谋长受伤了?”

    “楚仲业的人呢?”谢敬遥没有理会他的心情。

    “还在到处搜索,我没有跟他们一起,专门选了别的路。就知道楚仲业说来山里狩猎别有用心,果然不出您所料,还好咱们提前有准备。”

    “回去再说。”

    谢敬遥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下令道:“让人先去探路,看情况能不能安全通过。”

    “是。”郭旭应声,命一名卫兵先去探路。

    确定无碍后,众人继续前行。因为郭旭在来时的路留有记号,出山比想象中顺利些,翻过险象环生的雪地,路途终于平坦起来。

    刚到山脚,付清如凭毅力强撑的意识便瓦解,摇摇晃晃晕倒。实在体力消耗过多,她睡了足足三天。

    云开月明(二更)

    督军府三少爷在雪山失踪,疑遭歹人所

    害的消息不胫而走,数家报社记者到楚公馆

    外希望楚仲业或章绎之对此给个说法,都被

    驱赶,甚至鸣枪示威。

    樊军方面也未作出具体回应,只说这是

    意外事件。流言蜚语传遍大江南北,楚仲业

    为此不胜烦心,而谢敬遥则住在专使处闭门

    谢客养伤。

    原本与楚仲业合作的江口隆在这风口浪

    尖之际,又深夜密会,质问其为何私下与华

    北驻屯军司令联系,颇有不满。

    目睹二人不欢而散,郭旭马.上报告了谢

    敬遥,谢敬遥不过点点头,计划如意料之中

    展开,唯独付清如的出现是没有想到的。

    但他几乎断定,付清如混入客人,楚仲

    业那样老谋深算,或许并非不知情,可能还

    有别的目的。不过,目前掌握的切实证据

    少,还不够证明楚仲业有谋害之举。

    江口隆看起来与楚仲业交情不错,但到

    底是个商人,既是商人,必以利益为首。

    他一直做楚仲业和华北驻屯军司令之间

    的第三人,不想让楚仲业与其直接接触,就

    是为捞取更多好处。

    但倘若楚仲业越过他联系上华北驻屯军

    司令,那么他的存在就不重要了。

    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江口隆当然不

    会允许他越俎代庖。

    楚仲业纵有心,也没有三头六臂,事有

    轻重缓急,自然要先灭后院的火,根本无暇

    顾及别的。

    会议的日期延迟,待一切平定双方再商

    量。

    谢敬遥在数日后带着众人返回江州,而

    楚仲业还让章绎之亲自送其出城,以保证安

    全。

    章绎之见到车里坐着个女人,她身体盖

    着军氅,头埋在谢敬遥胸口,所以看不分

    明,心里虽怀疑,却碍于众目睽睽无法追

    问。

    “三少,此次是我们招待不周,改天再

    聚。”章先生说笑了,后会有期。”谢敬遥一手

    揽着付清如的肩,-手平静地抬起,示意郭

    旭开车.

    章绎之退到旁边,目送着几辆车缓缓驶出榆林,仿佛想起什么,又急切地往前走两步,却被周志生拦住。

    “副军长,难道真的就这么放虎归山吗?”

    “你还不明白吗?谢敬遥这是反将了义父一军。”

    “这话怎么说?”

    车辆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章绎之压下那股躁动,冷冷道:“谢敬遥不是傻子,来榆林之前已经有了全身而退的对策,他知道义父想借和谈的名义扣押自己,却将计就计,故意和三太太、赵君眉一起大张旗鼓从荣城出发。”

    “我还是不太明白。”

    “他无非是想人尽皆知,造成督军府愿与楚军冰释前嫌的假象,这样一来,所有目光都会聚集在楚军,他占尽人心,如果遭遇任何意外,义父必定脱不了干系,届时,名不正言不顺,如何向世人解释。”

    周志生顿悟,恨恨道:“所以,总司令非但扣押不了,还得把他完好无损地送回去,这个人……实在太狡猾了!”

    正说着,突然又有人钻出人群,急匆匆走过来,在章绎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章绎之脸色越发阴郁。

    这个江口隆欺人太甚,楚仲业已经默许在楚军管辖地界贩卖药品,并签订合作的协议,竟然还因为捕风捉影的传闻来闹事!

    他向来厌恶与日本人沾染,却不能反抗楚仲业的命令。

    如今革命运动风起云涌,时局动荡,义父以革新自强自居,如果事情真闹大大白于天下,楚军定然成为众矢之的,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周志生,你去给江口传句话,告诉他,有句老话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是楚军的地盘,他想获得利益,也必须付出,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章绎之望了眼城口方向,那里的草木堆着厚重的冰雪,太阳出来后化作水,断断续续滴落。

    他似乎心事重重,发了会儿呆方转身离去。

    斗转星移,枯萎的叶子被风卷起,恍若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官邸,张德良看到谢敬遥站在敞开的玻璃窗前。

    “手臂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以为赴榆林之行如履薄冰,不料谢敬遥兵不血刃地解决一场危局,甚至算是给了楚仲业耳光,大大折损楚军士气。

    三少爷能先谋而后动,缜密计划,说明自己当初的确没有看错。

    “张伯伯,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问吧,我知道的,都会仔细解答。”

    张德良以为他会问有关兵马、权势等任何问题,却没有料到,谢敬遥只是问:“一个本来善良单纯的人被迫卷入争斗的漩涡里,我是该带她出来,还是错下去?”

    “那就要看参谋长如何权衡了,须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世上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总有得到,总有失去。”

    约莫知道他是在讲什么事情,张德良也并不点明。虽然谢敬遥没有解释,然而有些行为其实和曾经还是不同的。

    表面看来他不在意付清如去定西,像赶她走以免耽误计划,事实上如果付清如在这非常时候留在谢家,才是最尴尬最危险的。

    真的毫不关心,何必在意对方去留?

    “好比赵小姐,她有什么错,但是,你身为长子肩负着重任,所能拯救的永远是家国天下,而非情长情短。每个人皆是历史微不足道的蝼蚁,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你若是心怀雄图,不愿湮灭在无数波浪里,那就没有犹豫的机会,任何犹豫都可能成为软肋。”

    赵君眉之所以能陪在参谋长身边这么多年,无非是因为她聪明又识时务,懂得什么可以得到,什么不该求,什么时候通情达理,什么时候出谋献策。

    可是付清如不同,她的柔弱与温纯对一个心怀抱负的男人来说,是不合适的。

    这样的女人和乱世格格不入,兴许偶作抚慰人心的解语花,白月光,却无法成为成事的助力。

    谢敬遥背对他站着,看不见此时是怎样的情绪,“您多虑了,无论怎样,我既然走这条路,就不会停下。”

    “楚仲业狼子野心,西北军隔岸观火,督军又病重不省人事,军中上下现在也是人心不稳,一旦我们行差踏错,便陷入僵局。”

    “过去魏、蜀、吴三足鼎立,最后依然被西晋统一,分裂不会一直存在,就看结束乱世的是谁而已。”

    战争是最残酷的,他不是慈悲为怀的菩萨,但也不希望国家四分五裂。军阀混战相争,从中渔利的却几乎是那些洋人,贩卖洋枪洋炮西药,赚了个盆满钵满。

    “少奶奶还没有醒过来吗?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张德良倒是佩服付清如居然敢一个人到榆林,这与他印象中那个矜持的旧式格格实在有别。

    谢敬遥转过身,答得谦虚:“她向来身体多病,有医生看着,就不劳张伯伯挂念了,只是父亲那里恐怕要您费点心。”

    张德良暗暗叹口气,他未免太谨慎,竟因此对自己也要防备?

    釜底抽薪(一)

    华灯初上,月光撒了满地,透过玻璃窗

    能看到花园里几株梅花,在雪地间凌寒绽放。

    付清如这一觉睡得很久,陡然从黑暗里

    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屋内空无-人,只有绿绸纱罩子台灯亮

    着。她撑起虚软的身体,扶墙打开门,正撞

    见雪英慌慌张张地经过走廊。

    “三嫂,你终于醒了?

    付清如见外面几个下人忙乱地跑来跑

    去,和往日气氛大不相同,雪英又眼眶红肿,

    臂缠黑纱,不禁疑惑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你刚醒,身体还没恢复,

    我去让Y鬟给你煮粥。”

    “你就直说吧。”

    雪英被她拉住手,咬咬唇,眼泪唰地一

    下流下来,哽咽着说:"三嫂,爸爸昨天过世,

    二妈她她刚刚也吞鸦片自杀了。”

    付清如怔了下,一时间头晕脑胀险些站

    不稳,止不住捂嘴咳了几声。

    不过数日,不久前督军府还钟鸣鼎食,

    欢声笑语,怎么一夕之间却披麻戴孝?

    雪英哭道:”嫂嫂,三哥他现在在灵堂守

    着,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我觉得他很不好

    受。”

    付清如握了握她的手,勉强安慰两句,

    便朝大厅走去。

    丧葬祭礼并没有见报公之于众,然而政

    府大小官员,军商两界以及各国领事馆来吊

    唁的人不少。此时宾客离开,谢家上下才有

    了休憩的空,女眷们更是挨不住,回房稍作

    歇息。

    四周垂着雪白孝帷在风里飘摇,灵棚花

    圈密密麻麻,哭嚎哀声退去,只剩一片凄清。

    付清如看见谢敬遥站在灵案前,整个人

    被晦暗的烛光笼罩,背影显得有些寂寥。她

    缓缓走近,每-步像灌了铅般沉重,跪下去

    磕了三个头。

    她清楚痛失至亲是怎样的感觉,何况同.

    时失去两个亲人。仿佛二太太的话仍言犹在

    耳,说希望她好好和谢敬遥过日子,多陪伴

    他。

    她忽然明白,二太太其实才是最为难的那个人,深爱着丈夫和儿子,却又因为二人半生不幸,为丈夫猜忌,疏离儿子,可是自己的苦衷有谁知道?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或许督军的去世对其而言,满腔幽思无处可诉,唯有追随而去,不知道督军能否与之在黄泉路上同行?

    付清如知道这时候任何慰藉皆是不起作用,良久轻声道:“你不要怪妈,她其实最舍不得你。”

    谢敬遥转头,眉宇间比平常多了几分疲惫,开口道:“回去吧。”

    触景生情,她心里升起无限哀伤,望着他军帽下的面容,也说不出更多话,言语在此刻实在苍白,只能静静地起身。

    石磊匆忙地进来,给付清如行了礼,便径直对谢敬遥报告:“少爷,楚仲业有动作了,他集结几万集团军,从北和东两个方向靠拢洛南,形势不容乐观。督军一去,大战马上要开始。”

    “领军的就是章绎之,那人近三年打了几场漂亮的仗,成为楚军的主心骨之一,我担心四少爷和他硬碰硬可能吃亏,要不然先让四少爷回来商议再作打算?”

    谢敬遥道:“以老四的脾气,绝不会乖乖回来,他志在战场建功立业,做振翅飞翔的鹰,如果我为保护他令他失去一展所长的机会,不仅对他不公平,更是负担。”

    “难道您就不担心……”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连女人都敢替父从军,我们又为什么贪生怕死?你以我的名义给他发一份电报,叮嘱他三思后行,不能大意轻敌。”

    “是。”石磊迟疑着望付清如一眼,把到嘴边的话又赶紧吞回肚子。

    谢敬遥似乎很累,揉了下眉心问:“还有什么事?”

    石磊这才小声道:“赵……赵小姐失踪了。”

    付清如听见这话,僵了一瞬,却沉默地低着头,只管走路。

    “她不是喜欢在河边写生吗?或许是兴致好忘记时间。”

    “您忘了赵小姐从来是遵守时间的人,怎么会忘记?再说现在督军府乱成一锅粥,她这几天忙里忙外都在帮着大少奶奶料理,哪有心情画画?赵家人就是因为到处找不着她,才会遣人来问我。”

    “什么时候不见的?”

    石磊左右瞅瞅,确定没有别的人在,压低声道:“府里人认识赵小姐的我差不多问了个遍,有个卫兵说今下午听到个丫鬟找赵小姐,好像是三太太请去的。”

    谢敬遥眉头微皱道:“三太太在什么地方?”

    “三太太从榆林回来后,一直居住在西郊的别墅,我派人看着没有动静,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去了牌馆,可眨眼就跟丢了。”

    “马上带人严密搜查,不能声张,封锁出城的每条通道,一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是……少爷您手臂骨裂的伤未愈,医生说您必须按时涂药换药,千万别耽误了。”

    谢敬遥挥挥手,“下去吧。”

    纵然英、美、法、日、意五国驻华公使劝告徐总统,希望中国息战和平,然而谢明远的猝然逝世成为导火线,樊楚两军再无和平共处的意愿。

    腊月起,陕南境内几番征伐,已是遍地烽火。

    徐世昌的停战令仿佛如昙花一现,国家的实权旁落各地军阀手里,对中央命令阳奉阴违,势力范围此消彼长。楚军总司令明面上响应革命,暗中投靠日本,凭借日本的支持和樊军分庭抗礼。

    义子章绎之多次揭露日本人有豺狐之心,劝其不要与虎谋皮,楚仲业却由不闻不问到严厉斥责,甚至怀疑他别有所图,两人貌合神离,矛盾越发深重。

    章绎之不依靠支持固然长志气,只是没有洋技术,也大大削弱了自己军队的实力。冰融雪消,初春便在这片波谲云诡的氛围中姗姗来迟。

    坐落在河畔不远处的一家会馆,表面上没有异常,进出的全是贵妇阔太太,偶尔也有大腹便便的商人和西装革履的官员。

    赵君眉在这个小房间已经住了四天,屋里没有热水管子,她觉得很冷。有人进来给她端来饭菜,热气腾腾,才稍微感到一丝暖意。

    那人不声不响很快又出去,从外面把门反锁,留她一个人对着四面白墙。房间装饰寥寥,除了床和柜子,仅有猩红的地毯。

    窗外黄昏蔓延,室内却幽闭无声。

    她刚被人审问完极其疲倦,坐在床边闭着眼,居然慢慢睡着了。

    好像做了个梦,那日桃红柳绿,春光乍破,自己坐在曲河畔画画,远处飘飘少年走来……

    她错觉仍在梦中,只因为眼前这个人太熟悉。

    对方唤了一声:“君眉。”

    “三少……”她下意识地回应,然后突然清醒过来。

    是谢敬遥,不是梦!

    她咬唇,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我迟了。”谢敬遥俯身看着她,也看清她脸上和手腕处轻微的淤青。

    他挨她很近,几乎感到鼻息的热度,她多想扑进他怀里任委屈和泪水发泄。可是,她了解他,所以也知道他不喜欢软弱的女人。

    但如果换成付清如,他会不会主动拥抱她?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她,“没事了。”

    赵君眉握着手帕,擦干净脸颊冰冷的泪水,轻声说:“三太太……”

    “三太太惑乱军心,和楚军暗中勾结,有谋害我父亲性命的嫌疑,现在又囚禁你想获取情报,先带回军部关押。”

    “我什么都没有说,表哥他也是受胁迫,不得不为三太太办事,并非全然背叛,看在以往的情面,我希望你对他网开一面,从轻处理。”

    谢敬遥直起身背对她,顿了顿道:“我会考虑,走吧,先送你去医院。”

    “三少……”赵君眉还想说什么,却被先一步打断。

    他淡淡道:“君眉,我只会救这一次。谢谢你过去诸多的陪伴与帮助,但谢某心有所属,今天以后,就不要再见,各自安好吧。”

    赵君眉眼里漫上泪意,模糊视线。明知道这天迟早到来,依然止不住痛彻心扉。

    她了解他,又琢磨不透他。

    原以为他这样的人因为家庭环境造就,缺失了情感,骨子里冷漠残酷,从小就不懂关怀,更遑论爱上谁,专注谁……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既然说出口,作出决定,就再也没有半点争取的可能性。

    可她清楚,即使他能够没有留恋地抽身离去,她却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