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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的时间长了些,视线在两个人脸上逡巡了一阵,又不感兴趣似的闭上了。 她看起来并不痛苦,也不颓败,甚至还有点平时发脾气那种不耐烦,手背搭在额头上,不太耐烦地说:“和容怎么还不来……” 说着话,一点也不愿意动力气,仿佛是对睁开眼睛的举动十分珍惜。这让和春无端生出点看英雄气短的同情与感慨来。 突然间,她剧烈地咳了起来,又不愿意让人看她咳嗽狼狈的脸,一直往枕头与被子里藏,顾尚源和周阿姨去扶她、给她顺气,都被她推开了,更不许别人靠近,大家只得那么看着她。期间,她只接了一回周阿姨递过去的纸巾。 这一次咳罢不久后,她盼着的女儿终于来了。 和容看上去一丝不苟的,还提着个保温饭盒,她一进来,陈老太就瞪她了,说:“这么慢!” 和容不慌不忙:“给你熬汤,你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 在他们母女针尖对麦芒的那些年,她们之间总是这么说话,但后来老太太身体沉浸在病痛中之后,她们就很少有这种风格的交流了,至少顾尚源是很少听见的,他有点不安的吃惊,但见外婆泰然自若置若罔闻,也就稍稍放心,暗赞外婆心真宽。 老太太听了和容的话,试图觑个脑袋去看,看不到,就问:“什么汤?” 和容:“骨头汤,料不少,现在喝吗?” 陈老太说:“当然喝,再不喝就死了。” 少有这么不忌讳这个字的病重老人,这可让守旧的周阿姨吓坏了,忙替她“呸呸呸”了三声。和家里里外外一群人,在这些忌讳上都一脉相承,大大小小都无动于衷,周阿姨愁苦无奈极了。 和容给老太太倒出一盖子汤来,就着盒盖子凑到她面前,用她在家里专用的勺子给她喂。老太太料都没吃,汤喝进去小半碗,末了,看起来分外满足,又很舒服地躺回去,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开口道:“和容,我跟你说一件事。” 和容收拾着盒盖子,用餐纸包住了勺子:“你说。” 陈老太发出一个短促的“嗯”的鼻音,才说:“我死了以后不要……不要把我葬得离和永联太近,原来先生给算的那块地先放着吧,我不用了,你回头叫老道给我再选个地方。” 她说得轻,和容听了这话,却愣了一下,扭头看过去,见老太太没有睁眼,却清清楚楚问道:“你记下了吗?” 那表情中竟有一丝羞赧,又有一点向世人昭示她那决绝之心的意思,因而她等着所有人都在的时候说。众人跟和容一样,都有些吃惊,但此刻,这里只有和容一个是跟她血脉相连的人,她在,别人没有什么资格对老太太的决定说什么。 她顿了顿,问:“你确定吗?” 老太太说:“定了,想好了。我下一辈子……不想要再遇到他。” 和容看着她,回答:“好。” 老太太微微拧起来的眉头舒展开了些,眼睛却闭得紧了,仍旧搭在额头上的手挥了挥:“你们都走吧,人我都见过就行,没什么遗憾了……和容也走。” 这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清醒严肃的,有点不容商量的意思。周阿姨抹着眼睛,轻声说了一句“大姐每天下午要午睡的,大家不要吵她了”,便拉一拉唯一能被她拉动的顾尚源,朝病房门口走去。余下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病房。 这天,傍晚偏入夜的时候,陈老太被宣布生命结束,享年七十四岁。 她在睡梦中停止呼吸,心电图滑成一条直线,其他监测数据显示,她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病痛折磨,仿佛是一霎那间,脑中血管未能及时为她顺畅地输送血液,她的大脑在失去空气的时候窒息,接着是心脏窒息,生命就这样静悄悄地飘走了。 若干年前,当和春和曲景明都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陈老太也入过院,那时候她尚且可以算是生龙活虎,切个小小的良性肿瘤而已,切完就满医院溜达,嘴里抱怨家里活儿多,还嚷嚷多住几天医院,她好像总是有一种能力,在任何狼狈下保持她某种形式的高昂和优雅。 到死,也不拖泥带水。 她死后,和容联系她早在出嫁和永联时就几乎断绝关系的外家,然而到了葬礼上,那个曾在彷城本地称得上书香门第的家族,只有一个堂妹子派了个后辈来,因为老太太小时候跟这个堂妹子玩得很不错,其余人仍然固守她当初的叛离,不再当她是自己家人。 和家更是没有人,她本就算不上和家的人了。 倒是远在江南的曲家,竟然来了个曲景明的大姑。这位大姑是很有个性的,曲景明接触她几次,她每一次的形象都不同,这回前来,倒是没有打扮得怎样惊世骇俗,乍一看,素色长裙,布鞋子,在年近五十的女人中,可谓漂亮而有气质。 出殡的时候,她还带上了麻布条,天未亮,就跟着送葬队伍一起去了彷城乡下的山里。彷城发展至今,当地仍然有土葬的习俗,不愿意改的。按照老太太的要求,她的墓与和永联莫淑芳隔了一座山。 大姑看着清晨的山间,对曲景明道:“这可真是个绝处,这里一埋,这辈子有什么深情厚谊深仇大恨,都带不到下一世了。” 曲景明不太在意这些的,但知道这个大姑个性神神经经,涉猎很广,听她这么说,便笑笑,没多做声。她倒是大大咧咧,拍拍曲景明:“跟我去里面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曲景明名义上是和容的养子,也就是陈老太的外孙,下葬的时候是要按照习俗在自己的位置上守着的,他虽不迷信,这些风俗规矩他还是颇为尊重,便摇了摇头。 大姑看懂他的意思,抬抬眉角:“她有正经外孙在呢,不缺你守这个位置。” 正经外孙顾尚源听到了,扭个头,不太善意地瞪了她一眼:“景明哥也是和家的外孙。” 大姑差点被逗笑了,鉴于场合不合适,才作罢,并很有风度地认错:“你说得对,我失言了。”顾尚源紧抿着唇低下头,小孩子喜怒分明,懒得理她。 殡葬的过程在太阳高升之前完成,陈老太的一生就此尘埃落定。一抔黄土,一座新坟,是她曾存在世间的最后证据。 第73章 去留二 大姑来参加一次葬礼,像来旅一次游。但葬礼过后,和家上下没人有心情陪这位大姑游山玩水,好在和春对旅游的事情最在行,当即亲自从公司挑了个旅游项目,又派了专人陪她,她也不客气不推辞,随遇而安地把彷州周边都玩了一遍。 一圈旅游后再回到彷州,已经半个月过去了。 曲景明下班后要去看这位大姑,特地嘱咐了和春不用过来接,结果出了医院大门口,照旧看到林荫道旁停着和春的车,车窗里随即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