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同人小说 - 庆余年建右系列在线阅读 - 悬针火烈鸟

悬针火烈鸟

    范闲察觉自己仿佛从一只巨象造成的凹陷中醒来,险些以为自己的濒死造成了第二次穿越。正因如此他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只能模糊的使用手指辨识着身体四周的所有地方:查看飞扬的沙石、海鸥的蹼足踩过的痕迹,他胸口那一抹燃烧着的、仿佛中毒一般扭曲的悲伤令他感到陌生和惊慌。他不能保证自己在绵延的黑暗的梦中对柔软舒适的屏障是否有过想象,但眼前的情景绝非这样——勉强睁开的眼皮四周虚浮着几丛跳跃的光源,范闲深吸一口气,堪堪直接用手去取——火撩到皮层下的rou,他瑟缩一下躲过,又在枕头四周蜷成一团。

    这是哪儿啊。他惊慌失措的呜咽着,只记得——匕首从崖壁的缝隙之间坠落,他退无可退的从漫山遍野的野菊中抽身,试图躲过白衣刺客对他下的毒。他记得利刃、当然了,他记得那些似是而非的、仿佛噬了心肝的毒。他感到惶恐,因为过去这么久,他依然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活着、又或者是重生在了哪一个宇宙。他心想让我死吧,他心想庆帝、四个貌合神离的兄弟、江南春水绿油油、轮椅上的橡木、府中的盘蛇。在黑色漩涡的尽头出现一只玉佩,玉佩的中心,玄鸟羽毛的空洞出闪现一双苍老的眼睛。肺里燃烧的火因此窜出来,他仰起头张开手指大声咳嗽着,那凄厉的、像是啸叫一般乌鸦的报丧声便悬在头顶,飞速坠落下来。

    樋!金碧巨门应声打开,仿佛是神推出被囚禁的太阳,在范闲昏睡的数百个光年的阳光像是通道一般坠落了下来。他来不及用手去挡,只能泪流满面的等待一个两个使者慢悠悠的从通道中走出来。一看到他们揣着长刃、严肃的缓缓向自己走来的模样,范闲就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感到心安。他的心脏跳得缓了,在他灵魂即将出窍的几秒钟之内,侍者脸上彻夜未眠的烦恼给了他几分人间的温度。

    “小范大人。”侍者如是说。“您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范闲想说,但是他发现他没办法把这句话连贯地说出来,只觉得嗓子疼的厉害,仿佛自己的身体是一座悬空的楼阁,穿堂风无孔不入的灌进去。他现在不是疼,而是从头到脚的麻,甚至无法向床下挪动一步。侍者看他呜呜的、赶紧走上前来扶住他,在皮rou接触的一瞬间,范闲感觉一股电流飞速窜到头顶,他倒吸一口冷气,稳住心神:五竹某年某月某日山中所记,《霸道真气》隐藏在书脊下几乎掉出去的那一页——他拼命回忆着关于血液倒流恢复的记忆,直到手指能察觉活人的温度。

    他于是又问了一遍:“我睡得很久吗?”

    侍者点点头。“久也不算久。”他是一个圆脸翘鼻子、仿佛很外来血统的那种小孩子,范闲对他的第一印象除了年轻之外就是空白,只感觉他出手利索,一幅看惯垂死百官的模样。“不过我理解您,睡了这么长时间,一定觉得什么都恍若隔世。那日陛下在悬空门遇刺,幸亏大人出手相救,不然不知是要如何收场。如今陛下已经认您为亲生孩子,视若己出,您不必再小心翼翼了。”

    范闲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侍者回道:“大概半月之前,小范大人没有病那么久,只是中毒,真气逆行,我听太医这么说的。陛下说是,找遍全国也没找到能与你共享真气的人,只能将您放在这儿自行消解。每日有您家里人过来煮药熬汤,看来还是有点成效。”他拱手:“在臣看来,这一切还是归公于小范大人福大命大,方才捡回一条命来。”

    是了。范闲心想,我还记得悬空寺。我还记得那漫山遍野开着的烂熟烂熟的毒花。我记得我胸口上的匕首,我没有死太久,但怕是外面已经大乱了。

    侍者从床底下的柜里取出衣服,他曾经常穿的那条水绿色棉纺长袍,玉佩绣在口袋里,红绳缠着,若若的手法。他因此,顿感心安几分。耸耸肩膀让侍者爬到床上为他细细更了衣服,又拿出一块绣帕,将范闲头上那些冷汗疑液细细擦了。这时候小范大人才感受出一抹真实来,他对自己的重生感到满意,仿佛已经闻到了家门口rou铺的猪油味;“范府人们肯定都急坏了。”他喃喃,“不知我爹他……”

    那换装的手一滞。

    “小范大人没有陛下的命令还不能出宫,您醒了的消息已经送出去,要等太医来过、静养些日子才能回范府。”侍者耐心解释道,手指又很快的缠起布料,将范闲的头发绑了。范闲察觉出他是为宫女梳妆的小太监之一,但是何必带着刀呢?他问:“你实话告诉我,宫中是否出事?”“未曾。”男孩只是静静的答道,当头发绑好的时候,他会轻轻捏一下范闲的肩膀让他站起来。“您家人朋友都无事。昏迷期间,朝中大小事务都由陈院长主持,未曾乱过一分一毫。陛下从悬空寺回来,整个人颓靡不少,虽然经常发脾气,但是心里还是希望您能早日醒来。”

    他一字一句、老老实实地说。

    范闲一猛子站起来,眩晕的感觉比他想象的要少很多。

    侍者着急忙慌牵住他,有了太阳的指引,范闲感觉自己恢复的速度是rou眼可见的快。虽然力气、精神,这会儿一下子都比不上从前(极有可能是真气流失的缘故)但总归也比之前在梦中漫无目的的往下掉落要好得多。走出这所昏暗的屋子,他回头,发现这只不过是临时用砖瓦细泥铺盖出来的小房,连与庭院颜色搭配的格调都没有;他因此仔细盘算过,估计太医是以为他的昏睡是一场由中毒引起的持久战,所以吩咐人点了蜡烛,在最僻静的地方小心安置了他,让他不见光、只是那么睡着。这一招范闲说不上来狠毒凶残,只觉得庆帝心里有事压着,照顾他的心情是好的,但是何必选址荒凉,还不让其他人来看他?

    此事必有蹊跷。

    庆帝因为他醒来的缘故很是高兴,特意放下通知,召他一能走路就立刻到殿里,陪同着换了一套亮色衣服的陈萍萍,踏过酷暑之间盛开至腐烂的莲花,仿佛没什么共同话题一般低着头匆匆赶着见驾。期间多次范闲想要侧头问陈萍萍问题,都被院长拧巴着躲过了,他本就薄的双唇抿成了一条水泥石砖一般的缝,使得后面推车的随从也不敢多语一般与范闲毫无眼神交流。后者有些愤慨,心想我莫非做了什么错事?不然何必跟我装作陌生人一般齐头并进,等到了陛下那一定要好好问清楚。

    不过,庆帝本人确实高兴,这简直无需多言就能看出来。除了那标志性的、几乎从来都要散下来的两缕鬓发,他这日也一改土金色云纹寝服,与陈萍萍相映成趣的穿着一件水红色漂染霓裙,足踏游牧民族那种凤鸟羽毛一般鲜艳的布鞋,舒适且大方的快步向范闲迎来。“范闲!”他克制的喊了一声,丢了帝王的样子,又热切地加上一句:

    “我的好儿子。”

    陈萍萍轮椅嘎吱一声刺耳的刹住,范闲面色一沉,躲过庆帝的拥抱,很是正规的拢拢手就要跪下:

    “陛下无事便好。”说实话他不必装作生分,只是庆帝选择说话的方式让他隐约觉得如芒在背。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本来对他就是冷得过分,如今又是亲昵的称呼又是要肢体接触的,怎么回事?范闲瞪了一眼无言的陈萍萍,后者已经挥手要侍从下去,还是扭头看向一边。范闲之前说的不对,陈萍萍是换了一套可人的亮色衣服,可这死鱼一般无可奉告的气质怎么还加剧了?

    庆帝倒是也不恼,看他乖顺别扭的模样,袖手背过身去看窗外的鸟。此时太阳又很显眼的出现了,与前几日刚醒来是仿佛天神降临一般的通道不同,这次范闲追逐着庆帝的眼神看去,看见的是地平线上芝麻大小的百姓们。明明只是幻觉的缩影,却有人物的千姿百态,一个挑着担的农夫、甩着金鱼袖的女人、他看见道路尽头一个非常娟秀的牌子。

    范府。

    范闲很失落的垂下手来。想家了。

    前几日还在房中静养,余下来的时间就是静静思量发生的事情。袖口若若缝上的玉首饰温度未退,倒是能先确定胞妹没事,婉儿那时还在千里之外,万幸没有回到大庆,连同带着那傻子弟弟范思辙,还在北齐面壁思过;姨娘聪明狡黠,不会轻易落在套里——再说,庆帝抓她一个女子又有什么用处?剩下的,范闲最担忧无比、最挂念的,就是许久未见的养父了。

    范建的茶缸里多两块茶片,夏天会让他的双腿无力、他害怕发热的水池和随意掉在地上的青蛙;他父亲一个人在府中只是读书吗?他一直忍着,只是坐在那,等自己病好了回来吗?

    不知为何范闲的心有些烦闷。父亲一直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庆帝看出他走神,往他眼神飘渺处狠打几个响指。“你救驾有功,”见范闲回过神来,庆帝慢条斯理地说道,“皇子的名号是我欠你的,现在给你补回来。还有些什么愿望想要满足,朕尽量不落你的兴。”

    范闲有些疑惑:

    “我养父户部侍郎范建也知道此事吗?”

    “莫非朕还要看他的眼色做事吗?”

    范闲叩:“儿臣不敢。养父与我在京都时日夜不离,几乎很难断绝联系。此次晕厥,醒来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见见父亲,话别一番。我父亲……我养父范建亲生一儿一女,都不在身边陪他,孤独寂寞,是我的责任。”

    “胡说。你何来的责任啊?”庆帝笑道,“你现在已是皇子,跟那个范建有何瓜葛?”

    范闲道:“我必须见他一面。”

    “可以是可以,”庆帝快速的说着,“我从未拦过你!”仿佛是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左无用功,他的面目忽然涨的有点红,不过范闲倒是也习惯他一会儿殷勤一会儿焦躁的模样,仿佛是想尽一切办法吸引家长注意力的、从三岁开始就患有恋母绝症的的孩童一般,暴躁的甩弄着手中的拨浪鼓。这一身为了迎接范闲穿着的新衣服也没了色彩,庆帝自顾自坐了一会儿,结果突然泄力一般,反复无常、简直是阴阳怪气的念叨起来:

    “你要见他,我怎么好意思拦着你呢?毕竟他是你的父亲……他养你时间最长最不对?他是最爱你的,你是最爱他的……是的,这一切就是这样的,对不对?”

    “陛下。”陈萍萍终于出了声。他说完的瞬间又紧闭双唇,似乎是不想让人知道刚刚那句话是他说出来的似的。

    “我说的有错吗?”那皇帝很犀利的指出来了。“你可以指派一个人让我杀了,乐意让我给你多少多少的金银珠宝……我可以立刻给你赐婚,叫你活得颠倒黑白,怎么?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你那非亲生的父亲、要那个殿上冲我嚷嚷的——”他顿顿,“范建也不是曾经的范建了。”

    范闲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他伏地再拜:“求陛下让我与我父亲见一面,之后如何,我听从陛下安排。”

    庆帝却是连理都懒得理,倚在一把红椅子上,一斜一斜的看着夕阳。

    出了宫门,陈萍萍向他道:“你父亲被关起来了。”

    范闲面无表的说:“我一早便知道,我早猜到是这样。”他局促的站了站,仰头望向天桥。天不阴沉,相反,晴朗得出奇。陈萍萍自己推着轮椅从殿上出来,向手下人耳语几句,便拿下一串钥匙,神情复杂看着范闲。这令范闲不禁心下仓皇:

    “不过,我父亲是被折磨的极惨吗?”他说,“断腿了?没手了?鼻青脸肿了?”他突然拔高音量:“陛下何至于此啊!”

    “那日悬空寺刺杀,你父亲见你一下跳下万米深渊,急得找陛下议论,不想被陛下拦下赏花。眼睁睁看你消失在远处,你爹说了重话。”陈萍萍摇着头,一幅很怪异的悲怆的模样。仿佛在一处不属于他的墓前落泪似的。“千不该万不该……殿下得知你中毒昏迷,勃然大怒,令宫内御医,个个前来问诊;郎中看出问题,说小范大人是真气紊乱,要输送一个有着相似真气的人的内力才可缓解。我、你爹,陛下,三人就在当场,我们都知道——”他顿顿:“我们都知道是陛下才有和小范大人一样的真气内力。”

    “你爹范建把话说的很明白——有时候我真佩服他那不怕死的劲儿——直勾勾盯着陛下,跪也跪了,求也求了,哭也哭了,但陛下说什么都不愿意……他不想,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总之我们三人围着你昏迷不醒的身体守了五日,你爹就跪了五日,求陛下救救你的死活。你爹怎么就一点伶牙俐齿都没和你学会呢?不过也是,哪有老子学儿子的?他一气之下,说了陛下是个孤家寡人……总之是极尽所能的抛利剑给他,不多时就给人架出去了。”

    范闲背对着陈萍萍,几乎一动不动的。

    “陛下没有夺你爹的官职,也没管你死活,对外说是你有功,还封你当了皇子——但是范府里的那些人,个个都被陛下支开去,你爹心里还摆着你的事情,一转眼人都不见了……剩下来唯一一个,在院落里扫地,我也是听下人说,你爹走过去问他,不知道是懵了还是几天没合眼实在是撑不住了,问那人——那也是陛下的人啊!他问:‘我儿子范闲救回来没有?’那人依照陛下的吩咐,撒了谎,没说你在宫内一处秘密的地方静养,只说你死了,你爹被赶出宫外的那天夜里就发急病死了,毒死的,陛下已经找人将你埋了,如何如何的。”

    陈萍萍垂下眼睛:“你爹倒是——我不认为你爹疯了。我只感觉那时候,他被送来——因为是要辞官,闹来闹去的时候,是你爹范建也死了。”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范闲仿佛想到了这样一个场景。

    只是单纯从描述中看到的,仿佛撕开棉絮找到里面一小片猩红的果rou一般,他透过同一片晒暖的柳丝里寻找父亲的真实。他的眼前很快出现小半月前的范建、很快出现浮肿、淤青的双眼,还有一双紧握的拳头。他仿佛在枯萎的院落里走了一天,直到两边都有些一瘸一拐。他站在那个曾经所有人都用来嬉戏降温的水池旁边,愣神看着腐烂的睡莲,褐色的水仙花,还有几只跳来跳去的黑色虫子。

    他仿佛听到父亲对着走廊大喊一声——仅仅是因为稍有一点房檐上喜鹊、松鼠的响动,他父亲就会走过去看。范建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没有一个可供他这个老爷使唤的仆人或者亲人,所以他只能对着空空的走廊大声的喊:“范闲,是你吗?”

    无人应答。

    他仿佛看见他父亲的眼睛在空气中眨动了几下。

    “范闲?”那声音好是响亮,话语传达给空气的九千九百四十二种折射波,如今才从手掌传递到范闲的耳边,令他震颤、令他愤恨、令他心碎不已。“范闲。”他父亲痴迷的说,仿佛四面八方所有的地方、这人间所有的墙都变成了家的走廊。“范闲,是你吗?”

    这好似是一个梦,回到那个一开始的梦里去了,范闲心想,我好像是透明的,好像还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我还只是一个物质。我像是那种毫不起眼的原子细胞降落在我父亲的院落里了。从未想过是如何的伤害——父亲也从未说过什么离开他不能活的话。范建总好象是、有意无意的耍宝一番,见范闲有听从的意思,又立刻喜笑颜开,拽过他的衣袖亲吻一番。他父亲的吻是那种很轻很轻、发乎情止乎礼的,对着脑袋砸巴几口,然后很快的放下,躲到一边,眯起眼睛笑着看范闲的反应。

    范闲那时内心所想的。

    莫非是我长得像我娘么?

    范建摸不着也碰不到。

    钥匙碰开门,陈萍萍走到地牢上边就准备转身回去。范闲提着油灯喊住他:“我爹在睡觉么?”他说,“里头还有没有别人?”陈萍萍摇摇头。“都屏退了。只要陛下给我许可,其余的我给你最大的便利。”范闲说:“那能不能再帮一个忙?我今天不可能就这么回去。转头劳烦院长您转告陛下,我带我爹回去。”

    “怎么?”陈萍萍笑道,“你和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爹求陛下,你来求我……再说,府中现在都被解散了,你姨娘不知下落,几个孩子也未通来书信。四面楚歌——范闲,你带你爹回去做什么?还不如住在我这儿,有人照看。”

    范闲道:“我爹是一只鸟,我是红海里的礁石,我爹只会围着我飞,却不知道站上来歇脚。”

    陈萍萍正在搓着他晾在轮椅一侧的一块油布,非常引人注目的习惯,范闲猜测是为了保证双手的湿润。

    “你最好小心点。”最后,仿佛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这个亦师亦友、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敌人的人、扬起眉毛总结道。他的语气十分中肯,带着一丝败下阵来的轻松,这也是为什么范闲认为他能够摆平陛下的许多忧愁的心情的原因。此人不会将失败看作是羞辱一个人最大的契机:

    “你父亲从不知道你还活着。”

    冷静点。

    范闲一边拎着油灯一边这样想。又是什么太阳都没有了,神关闭了他的通道。陈萍萍此前告诉过他,看似偌大的地牢实际上只有中间的区域关押犯人。他以一种优越的口吻保证范建能被照顾得很好,仿佛这地牢是什么五星级宾馆。但是他会知道范建喜欢侧睡的时候腰下面垫一块木薯根炮制的枕头么?会给他父亲最喜欢的雪山龙井茶么?一日三餐的盐分适量么?胡子会替他轻轻的刮掉么?

    冷静点。

    范闲朝着虚空喷出一口热气,他能感受到附近有人,令他担心的是,他并不觉得此人正在注视着他——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光源,他朝着自己弄脏的掌心里喘息连连,尽力让自己的肺能服从指挥。地牢并不漏水,令人欣慰的是,并没有那种可以折磨人到发疯的、有节奏的漏水声。除此之外,范闲顺着墙一路摸着走,他能感觉到那一堆黑色的草垛?或者说,一个简易的易燃的牢房中间,使用油灯的余光可以看见一团黑色的虚影。

    爹在哪里?他救了我。十年前,二十年前,他从一群冷漠的油纸伞之间走了出来。金绿色的、一口气说出三段式诙谐的人。他有一种令人感到可爱的聪慧,从来不会使人感到不适和威胁,包括拿几分深思熟虑后展现的木讷。陈萍萍说他对着殿下发火儿了?天啊,和他骂到一起了?范建。他为他牺牲过多少?范闲往前摸索着走过去,他还没仔细思考过陈萍萍之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你爹还不知道你活着。”他难道不会高兴吗?范闲带来了好消息,他的好儿子,他最忠诚的伴侣,他还活着,而且——

    范闲看到了他。

    早在五竹对他施行强大有效的魔鬼式训练之前,范闲自有一套完美的办法,可以让他做到即使内心里在尖叫,却能保持镇定。这套方法其实非常简单,在他没有冤死之前的任何地方都非常适用,不过随着他的京都坐稳根基,实际上这个方法也不太用到了。范闲与其他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不同,几乎是被迫着学会了随机应变,除了范建之外没有人教过他保持个性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即使面对子弹,刀刃,飞驰的毒液,范闲都能不动声色。他的身体自然就会应对那样的危险,肾上腺素会令他敏捷灵活,而且根本不会害怕。范闲因此深知,自己有时候不太接近人类的模样,所以被其他人排斥着。即便每时每刻思考对他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保持头脑冷静显然是更加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很少遇到例外的情况,只能说目前的状况算作之一,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

    冷静点。

    范闲大致能得出他还在进食的结论,本身讲究进食策略与进食礼仪的父亲他脸色煞白,桌面上放着三个范闲无法辨别形状的碟子,但他动也不动。范闲挣扎着走过去查看他,范建似乎都没察觉到他过来,他只是靠在一边的墙上很虚弱的呼吸,身上那件华美的袍子——范闲现在很确认那是庆帝的某种恶趣味,皱成一团也不失光彩的、很讽刺的覆盖在范建的身上。使他依然很秀正、但也很狼狈的跪坐在那里,他的鼻子里有血,但是干了好几次,周边的味道倒是很干净。父亲在这里洗过澡,怎么洗澡的?范闲轻轻将油灯放在地上,用手碰了碰范建的胳膊,后者完全不为所动。

    范闲犹豫了一下,也跪了下来,仔细端详范建的脸,他原来一只眼睛是闭着的,所以视觉非常暗淡,看不清人也很正常。他估计把范闲当成是来送饭的了,所以当范闲小心翼翼地卷开他的袖子,想要看看他父亲——当然那时候只是对于洗澡这个行为的迷惑不解——仿佛查看远行物品的碰撞程度一般沿着脉搏一路检查胳膊。他看见了淤青,用长而硬的东西用力拍打过的痕迹,自上而下的一串都有,范闲很快想到了戒尺。

    “爹。”范闲试图唤醒他。“爹?”

    袖子卷到肩膀,他爹精壮的整个手臂露出来,他显出一种不在意的红肿——就仿佛是,那每一寸都通了人性一般跳出来,对着范闲描述范建是多么弃这些身体而不顾。陈萍萍说的:殿下只是一时生气,等范建想明白了就放他出来。他爹心里空了一块啊——想明白当然是想得明白的,他爹为了一个谎言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自己抽打了自己多久?

    范建笑谈间曾经说过范母如何如何教育他,他是放荡不羁的浪子,从小就约束着,要是有错,自己先领罚,拿上戒尺在家母面前狠狠抽自己。范闲笑他,说爹还好长大了,不然要一直被打,多憋屈,范建反而一本正经:那是因为我不再犯错了!如果我犯错,还是得咬着袖子抽自己一顿。范闲问,什么叫错呢?只感觉范建将手在他额头旁轻抚了一下。

    错是错来的时候就叫错。范建说的很玄乎的一句话。

    范闲一把冲上前去将父亲抱住了。他被所有的这些联想都吓得胆战心惊,即便在因为毒而昏睡、暗无天日的梦境里也没有这么恐惧,他两手疯狂的抓着范建的后背,直到他那僵硬的姿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父亲道——他父亲仿佛已经把这话说了千百遍。

    “范闲?”他的声音喃喃的,好像搅碎了十个石块在嘴里流血。“范闲?”

    范闲说:“爹。”立刻他感到一阵很强的力量飞快地将他扯开了,那力惊得他撞上石墙也没反应过来,他感到范建摸着他的脸大叫:“我的孩子!我的儿子,范闲,是你吗?”他颤抖着、仿佛遭受了全世界最沉重的虐待一般疯狂的舔着自己的嘴,想要把那抹冰冷的血腥味舔走似的。那一瞬间,他的每一根手指、每一寸皮肤、甚至连他目光触碰到范闲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痛苦的,他发了疯一般的大喊大叫着,因为欣喜而恐惧着。这让范闲蓦然意识到,范建之所以这么忧惧,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在他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了、以至于他不敢再确认范闲出现在他面前这件事的真假。

    范闲很快的流下了眼泪,几乎不用他多说一个字、心疼的、伤心的泪水就喷涌而出了。我父亲为我遭受了多么大的苦楚啊!他几乎是立刻就错误的心想,他们肯定用最折磨人的手段殴打了范建,他们一定对他做了什么龌龊的、下流的事情,才能导致他健朗的父亲落魄到如此下场——他发誓一定要惩罚他们——几乎是被吓破了胆一般不断的哆嗦和尖叫,范闲有力的、稳稳地握住了范建的手,他担忧的回答道:

    “父亲大人!是我,但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而他父亲只是泪流满面的回答道:

    “他们对我说你死了,每天都这么说。”

    倏忽之间,理解他父亲范建的困境就变得千百倍容易了。

    谁都没有对父亲做什么。重要的是,范闲对范建做了什么?

    范建倒是很快的恢复了语言能力,他从那副仿佛快死了的样子复苏回来的速度再次震惊了范闲。他开始尝试说话,用平时的那种半古不古的调调,结结巴巴的确认范闲的存在。直到范闲一而再再而三的首肯了,他才终于松下一口气,脱力的倒在养子的怀里,放肆的哭泣了起来。不过,他的哭是那种很隐忍的、与一开始相认时那种大喜大悲的模样不同,范建哭的时候仿佛是把全世界最坚硬的物体放在嘴里嚼动,直到整个喉咙都散发着痛苦的声响。“我在做梦吗?”他还是这样说,胆战心惊的。

    范闲最终带他出去了,几乎忘记哄了多久,出走地牢的时候很远的地平线又闪起微光,是凌晨了。整个星球的眼睛睁开它阴霾的视网膜,像是仇恨一般的盯着此时仿佛不该出现的两个影子。他搀扶着父亲,尽量不碰到范建手臂上他自己造成的疤痕——父亲愧疚到死的时候会抽打自己——范闲心想,这一切真是神奇。不过,这能证实我父亲爱我很多,也是一桩好事。范建咳嗽着,整理着衣服,最后好像玩去验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苍白着脸走动起来。他们在出宫的时候没有经过任何阻碍,想必是陈萍萍已经摆平了庆帝的忧心忡忡。

    但是范闲依然不知道以一种什么样的视角去看待这一整件事情。他和他父亲的关系无异改变了,比曾经死角中狂热的吻还要隐蔽。但是这也同样不停提醒着他,他作为一桩事情的关键,一个小小的决定将会如何非凡的影响着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本以为坚强的父亲。范建在此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非常愉快的、虚弱的笑了。

    写信叫你弟弟回来吧。他带着一抹天真的残忍——残忍的天真,如此对范闲说道。叫他、还有meimei们,回来吃饭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