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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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她被崇德皇后选为皇子乳母的时候,也是谨守本分之人。但在崇德皇后死后,有保太后贺氏的援例以及闻风接近她的人,也让她看到了许多种可能,因此不乏有雄心壮志。陆家强势,眼前的陆氏更是手腕刚利之人,而她本身就是长辈,实在不愿意屈居一晚辈之下。其次,她也认为作为未来皇帝的乳母,自己的权位也应当俱有一定的独立性。 现在太子与皇帝在诸多方面几乎要完全依靠陆家,而她自己甚至要依附于皇帝才能有所发声,于公来讲,对于平衡时局也是极为不利的。 一路入府,李令仪虽然走走看看,但对陆昭的讲解和引导也是应对寥寥。 陆昭见李氏这番神态,也就不再多说,只引她入席而坐。如今多事之秋,她也没必要去照顾李氏的心情。 李令仪入座后,满腹心事状,待陆昭让雾汐等人退避,方才开口一叹:“车骑将军今日所为,实在是太过轻率。薛琰身为京兆尹,京畿两千石重任,车骑将军虽有护军之职,但未有上令便兵刃相向,朝野震惊,就连皇帝陛下也是多有不安啊。” 陆昭闻言依旧神色恭谨,但语气却是冷然:“阿媪此言恕我不能苟同。渭水官渠,国之命脉,且不说官渠附近尚有数千人家,一旦轻动,水势迅猛,或波及秦州军,或波及灞上北海公。若使京畿动荡,各方趁虚而入,只怕也不是问罪一个两千石重任能够解决的。昨夜诸公各领家兵部曲,守护渭水边生民百姓,谁敢因此而令一人失寓流离,一人丧命浪中,便是与朝中贤良为敌,三辅百姓为仇,只可严惩,决不妥协!” 李令仪听到如此厉言,脸色不禁有些难看。其实薛琰与她关联甚大,由她出面本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是此次也是应皇帝要求,如果陆家真要置薛琰于死地,那么对自己的女婿薛芹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有永宁殿冲突在前,陆家很有可能将这个矛盾激化,转为对内宫卫尉等势力的清洗,届时她也无法置身事外。所以倒不如趁着局面尚未到最坏,来尚书府寻求转圜。 另外,她也想趁着妥善解决此事,抬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如今陆昭独领尚书事,把控禁军,加入殿前卫的各家也锒铛入狱,一旦陆氏想做出些什么事情,这些人根本无法钳制。如果自己可以借乳母的身份、长辈的身份来出面解决,也会让所有世家意识到自己这个乳母在朝局中的重要性。她也明白,陆归之所以直接把人压进廷尉,也是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所以把球踢给了台中。只有当她做到了这个调和人的缓冲位置上,才能与双方互有接触,来达成一些利益上的交换。 然而陆昭竟然一口回绝,就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下去,一时间竟沉默不言。 此时王谌有意圆场,因笑着道:“昨日水汛得解,三辅百姓欢腾,今日放灯祈福,也是感念皇帝陛下、太子与太子妃。京畿久历动荡,本该修养,若日后水利修复,百姓各得其便,这倒是比廷尉决案更重要的事。” 李令仪也能听出话外之音,还是要让薛家出血,来解决前几日各家毁坏的水碓与房屋的损失。但她实在不愿牺牲女儿未来的荣华,况且薛琰毁坏官渠这件事,于情理上也没有什么大错,根本不值得拿出那么大的代价去交换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若真达成了这个交易,她日后要如何面对皇帝,如何再执掌权柄。 陆昭心中冷笑,李氏心里想什么她又何尝不知。无非是借力打力,与虎谋皮,上讨好于皇帝,下交好于世族,以此换取在朝中从容。不过,这都是她陆昭玩剩下的了,不可能再给李令仪任何机会。她也曾想过,将薛琰也弄到黄门北寺狱去,让对方承认那些世家子弟的无辜,借此下了卫尉杨宁的兵权。毕竟李令仪也是太子的乳母,并非宿卫的实际掌权人。来日李令仪若愿意出宫,她也乐得保她平安换一个稳定的时局,而非血洗长安让更多的人受到苦难。 不过,面子向来都是互相给的。 陆昭遂笑了笑道:“阿媪用心深刻……”她先顿了顿,而后道,“只是现下仍要先以国务为重。既然车骑将军那人交付廷尉,那么薛琰是否有罪,岂是我等能够片言擅专的,那样又要置兰台诸公于何地?若是廷尉觉得京兆尹并无大过,车骑将军也自然甘愿受罚。” 陆昭表态之后,李令仪的脸上也旋即青白一阵。她的算盘还未打响,现在已经注定无法向皇帝交待。她也知道,若再留在这里也是恶客,于是假意叮咛一番,旋即离开了殿中尚书府。 待李令仪离开,陆昭再度坐回榻上,皱眉支着额头。不能够与李氏善了,对于真的想和元澈一起走下去的她来说,其实也是一种遗憾。 第268章 博陆 四月朔, 元澈已下陇山,与行台众人暂驻汧县一带。他大胜归来,朝中自然也要安排迎驾礼仪, 只是长安乱事纷扰,一时间却也难腾出手来筹备。元澈卧在榻上, 辗转反侧, 想着迎礼一事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又想着若筹备太过精细,他和她也免不了要分离日久, 似乎更不美满。于是元澈从榻上起身,叫上郭方海翻起屋内的箱笼来。 几场大仗下来, 斩获也有不少,除了赏赐给将士们的, 元澈也留了一些准备日后为陆昭添进聘礼中。那些玉器宝珠自不必提,因他知陆昭好翰墨, 便费尽心思寻了不少大家翰墨,其中以晋朝二王真迹最为珍贵。 长轴慢慢展开, 笼鹅竟去之简诞, 看竹即造之疏傲,仿佛可见昔日名家父子荫映江左的清风长袖。元澈不由得赞赏道:“神以无累而全,气以自然而充。果然是颠放方出草圣, 但rou者不过墨猪而已。” 郭方海不懂翰墨,看着长卷上笔走龙蛇,竟一个字也认不出。然而他对陆昭脾性也知一二, 实在不确定这些书法长卷陆昭会喜欢:“这太子妃是个清峻严整人儿, 平时不苟言笑的。殿下瞅瞅,这两幅字儿横竖撇捺他……他歪着来。” “你懂什么。”元澈脸上一副嫌弃的样子, 但眼中熠熠,仿佛笑开了一朵灯花,“这叫敛情而后多致,清冷而后成趣。” 他一边说一边欣赏着大家之笔。米色般光亮的纸淌在他的掌心,让他想起了她的身体,如月色下的绸缎,用掌心擦碰,寂寞得全无声音。那片肌肤在他手中,仿佛易碎的古纸在室风中颤抖,却唯独没有躲开。 院子里回响的敲门声打断了元澈的思绪。郭方海前去查问,回来时则道:“殿下,李媪想见殿下一面。” “她怎么来了?”元澈心下生疑,又不好不见。待郭方海引人入内后,元澈亲自引乳母坐下,关心道:“春夜寒峭,宫中事多,阿媪不必奔波来此。” 李令仪与太子对席而坐,和蔼笑着:“殿下大胜归来,勇壮得用,只是如今朝中不安定,典礼不知何时才能定下,倒是苦了殿下在这荒郊穷乡度日,我这老妪也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才请旨出宫,前来看顾。” 元澈对近日长安发生的事也有所听闻,因此好言劝慰:“社稷不安,国事艰难,所仰赖者也不独勇壮,朝中平衡久治,也需问以群策。” 李令仪却长叹道:“人生堪用时光不过二十余载,白驹过隙,弹指挥间,却是时流壮士无数,可见时势总是辜负英雄的。京畿有太尉坐镇,朝堂有司徒明政,年轻人偶发意气,虽失之轻浮,两厢平衡,倒也得宜。” 元澈闻言脸色已是一沉,却不欲表现在外,假装低头整理衣摆:“阿媪漏液来见,可是为薛琰一事?” “我不过来看顾一眼,想亲眼见见殿下。”李令仪起身蹲下,替元澈将衣摆上的褶皱一一抚平,见衣摆一角有一处挑开了的线头,便如往常一样从荷包里取出针线,三两下便缝补压好。“殿下即将大婚,东宫立府单过,以后一切衣食住行便要由太子妃一力cao持了。” “阿媪误了。”元澈此时的语气已说不上好,“太子妃是太子妃,母亲是母亲,乳母则是乳母。昭昭是我的妻子,我与她互爱互敬,相顾相惜,这才是一等一的本分。”他措辞分明,神色疏离,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感觉到抚在自己衣摆上的手为之一颤,随后赶忙找补道,“这婢女是婢女,内侍是内侍,各司其职,各有其责,况且东宫亦有令史、女官。阿媪年事已高,也实在不必事事cao劳。譬如取柴生火,洗菜做饭之类,交予旁人便可。阿媪也知,我素来也不在意这些小事,若使阿媪劳累至疾,才是我最不能开怀之事。” 元澈说的话虽然有所转圜,但是落在李令仪耳中如何听不出来,她低眉苦笑,目光冷冷:“贵有贵命,如今谁不知未来的太子妃是把控军政、录尚书事的巾帼英雌。若再为殿下素手奉羹汤,执剪裁罗衣,反倒会让世人不齿吧。” “阿媪今日是要与我在此相论竟夜?”元澈微微抬起头,虽无恼怒之色,但神色早已不见和煦,尽是肃容,“阿媪想的是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只想告诫阿媪,不要执念太深,妄取祸端。” 李令仪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太子。说实话,她羡慕保太后贺氏,却也知道自己不同于贺氏。今上母亲早夭,贺氏是一手将今上与长公主带大,连皇位都是贺家一手策划得来。而太子母亲在元澈十六岁时才故去,自己并无太多身为长辈的威严。且元澈那时已被封为皇太孙,后又被立为太子,传承统序已定,她并没有力挽狂澜的功劳。 “殿下已猜测到老妪心事,可否看在老妪服侍殿下这十几年,听老妪说几句话?” 元澈一愣,心中到底顾念着情分,神色也缓和了些:“阿媪请说。” 李令仪理了理鬓发,道:“薛琰是王臣,陆归也是王臣,护军将军本领长安城宿卫,陆归用护军府拿人,并未执诏,纵使在情,也不在法理吧。不论官位,不论爵禄,陆家娘子与我俱是后宫人,执内宫事就算是本分,沟通外臣、方镇总是不对的吧。今日他们内外勾结,私捕两千石,明日就不会内外勾结,执行废立……” “阿媪慎言!”元澈忽然高声喝止,“且不说车骑将军襄助收复京畿之功,他私捕薛琰,内情如何,我已深知。薛琰毁堤堵渠,使水路不能通行,断绝京畿粮道,各家不忿,干涉作乱,也已立案。这些人执迷私欲,罔顾国政,借此要挟中枢,以报私怨,为何不能交付廷尉论罪?且内外臣互有沟通,是历来皆有的事,只要为公,何须苛责?不说旁人,孤也有一二私交,阿媪是否也要认为孤这是内外勾结,将要逼宫?” “车骑将军手握重兵,陆昭把持禁中录尚书事,陆家早已尾大不掉,跋扈难制,太子难道也要罔顾这样的事实!”李令仪此时早已无半分怜态,语调中尽是冷静。 元澈已是勃然色变,忽然站立起身道:“如此说来,凡手握重兵者,你我都要怀疑其心有二念,心存反意?阿媪这么说不过使戍守边镇者寒心,略有私心者更不忠于家国而已。” “殿下,殿下这样的想法,使陆家独秀于朝堂,便可让内外安定,诸人安心了吗?”李令仪陈词恳切,“老妪何尝愿与太子殿下在此处争执是非,殿下未来的戚畹之贵是有才华之人,那当然是可喜可贺,但昨日车骑将军罔顾国法律领,我去问问他的亲meimei,你可知她是如何说的?” “老妪我入殿中尚书府后,她便厉言相向,冷色以待,言辞意态之决绝,是要置薛琰于死地啊。我倒想问问她,这是否是对尊长该有的姿态,是否是对未来夫君的乳母该有的姿态?太子要指望这样的人家来尽忠义,何异于痴人说梦。依老妪看,这样的妻子殿下与她诞下子嗣便是尽了情分,来日从祖宗家法,便是对陆家也有了交待。” “提什么祖宗家法!”元澈忽然拍案而喝,震得茶杯碟子沥沥作响,“你们要算计杀她,打算起她的孩子来,先看看能不能过孤这一关!” 李氏惊惶,直接从席间跌落在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太子,嗫嚅了几句,待回过神后,方敛裙下拜道:“昔年山河漂零,立足不易,幸得故皇后圣眷,老妪一家才得有一隅安居之地。先帝时易储之变,各家俱掌内外,陛下至今仍不得伸展。太子以为娶了陆氏,来日便可得意朝堂了吗?那些世家尚知联姻各方,守望相助,才能得以从容。太子殿下执意如此,待日后情感消磨殆尽,又当如何自处呢?”李氏此时已落泪涟涟,痛心疾首。 元澈心中动情,父亲的经年往事,不得不让他内心摇摆,但陆昭每一次所作所为,也让他更为坚定。“阿媪,或许分头下注,左右逢源,我难比王谢之流。但对于这个世道,我与昭昭也自有一番见解。门阀执政看似平衡,却始终固守从宜,难得大道。大魏尚未一统山河,百姓仍困于饥馑,固守此态不过自取灭亡。昭昭看似从门阀执政之滥觞,但所作所为,却一直在志力于构新革弊,脱离淤泥。倒是阿媪所为,仍只着目于保太后执政的旧统,看似维护平衡,其实不过是护食幼童,只图碗中冷粥残羹而已。” 李令仪听完太子一番陈词,一时间也只有默然。她看到他眉眼间的颜色,不同于以往的深邃,那是一片映着光芒的青黛之山,耀白之水,山水盈盈,无限庄严,无限完美。 “好,好。”李令仪听到此处也躬身而起,“老妪也不再作这些厌声,只再问一句,薛琰之事,陆氏当真不会下以死手?” “朝政求稳,以待行台,这是两方共同的诉求。”元澈沉下心道,“车骑将军与殿中尚书都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此次拘捕薛琰,是为全力修缮京畿,护百姓、天家之所居。至于下场,薛琰或要去职禁锢,至于是否另加刑法,还要看台省和外朝如何兑子。” 李令仪知此行目的绝不可能达成,如何保住薛琰只能自行筹谋,遂拜了拜道:“殿下先安寝吧,老妪这就退下了。” 元澈摆手让郭方海送客,长夜将近,他也再无睡意,索性从阁内抽出一卷书籍,正是《后汉书》。他寥寥翻了几页,灯光下,他的笑容亦有苦涩:“周公俱是虚妄,博陆已然难得啊。” 第269章 人论 魏帝侧卧在榻, 隔着屏风,撒漏的月光化成一片虚白。迷昧之中,他仿佛透过屏风看到了那扇高大的殿门, 和煦的春日下,飞花四散, 宫女和内侍猛烈捶打着殿门。冰冷的刀刃滑过血rou, 噗嗤噗嗤的声音不住地在耳边缠绕。那名柔弱的小侍女似飞奔向他,祈求主上的庇护,却被作乱者手中的刀拦腰而斩。他灵魂出窍一般, 站在那片光中,回望着伫立在殿中的那个帝王, 只见那衣袍和血rou渐渐裂开,殷殷鲜血从腹部流出, 灰白色的皮肤,暗青色的眼周, 行尸走rou般的意态,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一遍又一遍的重演。 魏帝猛然醒来, 四下安静的很,唯有几声凄凄虫鸣。听到动静的宫人逐一掌灯前来察看,明黄的烛光渐渐从外殿涌入帷帐。魏帝看了看不远处的衣架, 曾经溅上鲜血的玄色袍服仍吞纳着一切黑暗,没有任何的变化。 次日早上,刘炳小心侍奉者眼睛虚肿的魏帝, 甚至每一道汤药都亲自尝过, 确保温度适宜后才奉道魏帝面前。饭桌上,魏帝漫不经心地用着粥, 听着绣衣御史属的人进来回话。 陆家掌控禁卫,绣衣御史属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活动,所报乃是近日在各处走动的所闻所见,这些于陆昭来说也不是秘密。韩任既亡,继任者是汪晟,年轻俊美的太监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对于沉浸在病痛中心力交瘁的帝王,也是一种慰藉。 “李氏奉陛下令旨出宫照顾太子殿下饮食起居,果然开口求了情。今日一早入宫前,便去了廷尉属,告诉薛琰,会把他保下来,但也提了个条件。”汪晟正说着。 魏帝用完了粥,又服了一回汤药,正在桌子上寻找蜜饯等物。汪晟一眼发现了那只盛放果脯的攒盒,在众人仍未发觉时,抢先一步将攒盒捧在手中。刘炳正要前去接过,却见汪晟将攒盒随手交给了自己带的小内侍李福,当即遍沉下脸来。 李福见刘炳不豫,也算乖觉,连忙躬下身转而交给了他。 刘炳笑吟吟接过,随后奉到魏帝眼前打开,在魏帝拾取一枚果脯后,继续站立在皇帝身后,目光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位新上任的绣衣御史。 “什么条件?”魏帝被侍奉得妥帖了,精神也振奋了些许。 汪晟一边将一份密章送至魏帝的案前,一边道:“陛下知道,薛家原来在南北军宿卫里头也是有些人的,李氏向薛琰要了一份宿卫部将的名单。薛琰出狱,至少也要夺职禁锢,他在京畿的那些部曲和在宫中的宿卫,李氏想要接掌过来。” 魏帝笑了笑:“她如此,倒也不是完全糊涂。你先下去吧,让你的人继续看着她。” 汪晟离开后,魏帝在刘炳的服侍下换上朝服,他策动李氏出宫去找太子,能够取得这样的成果,心中也不乏欣喜。薛琰自知官位难保,为了不让自己手中的力量让其他关陇世族分食,提前交予了李氏,最大限度保全了自己。毕竟曾经也是关陇世家中第二显赫者,树大根深,这点家底还是有的。而这些部曲和宿卫,恰好陆昭并不敢直接插手。 陆昭如今已掌握几乎所有禁军,加录尚书事,一旦插手这部分力量,会更给人以陷害世家夺取部曲资源的负面印象。这对于刚刚联合在一起的组织架构是极为危险的动作,人心可能顷刻离散。 如今李令仪能够掌握这部分力量,也是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薛琰任京兆尹,人在宫外,即便在宿卫中有人脉,由于这一道宫墙的隔阂,既不能快速集结起来,也不方便遥控,反倒是落入李令仪手里才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而且由此一来,众人的关注点也会集中在李令仪的身上。台省即将展开一场针对薛琰一案的议会,届时各方火力相交,李令仪自身也要承受所有的攻击和吞下这股力量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而这样的恶名、恶事加身,也会使她衰弱,政治寿命更加短暂。最后,这股力量终会由站在她身后,双手干干净净的太子全盘接手。 “太子既不能出席,刘炳,你去通知李氏今日随行,参与此次听政。”魏帝理了理朝服僵硬的领口。新浆洗过的衣服,虽然不适,但胜在利落美观。 今日大朝,一众公卿悉数到场。李令仪的车驾远远跟在皇帝銮舆后面,待行至朝议的大殿后,才有侍者下令落车,扶李令仪走至殿前,位列于百官的旁边。朝中人虽不满李令仪者大有人在,此时却没有人敢对她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位臣僚还走上前来施礼问候。 李令仪也一一作答,不过她明白,这些人的恭敬姿态并非因她自身。她身后站着的到底是皇权。且薛琰被陆归私拘一事,众人也是疑虑重重。在没有弄清楚陆家是否想要一家独大之前,对于挑起事端、斡旋其中的她来说,也不必早早得罪。 随着行台大部队毗邻京畿,朝中的事务也比以往更加繁忙,再加上太子大婚在即,诸多事宜需要筹备,因此各部曹也是一脑门的官司,难见轻松之态。 魏帝既已上座,旋即望向站在吴淼身后的廷尉姜弥道:“廷尉,京兆尹一案审理的如何了,其中详情是否已经查实?” 姜弥上前一步,将卷宗与车骑将军陆归的自陈书一并交付给掌事内监,随后手执笏板,回答道:“臣已询问前京兆尹,并将涉事诸家盘问过,车骑将军亦有陈词,可谓三方各有所言。因车骑将军、京兆尹皆有从公开府之位,又俱是戚族,各有功勋。依照律法,二人皆在八议之列。因此臣不敢擅专,恭请陛下与诸公量裁。” 各方陈词摆在了魏帝的面前,魏帝先看了看薛琰的陈词,又将车骑将军所书略览了一遍,遂笑着望向与吴淼同立于前排的陆昭:“殿中尚书与车骑将军翰墨笔法皆秀于众人,只是殿中尚书独善于藏锋,车骑将军倒是不失意气啊。” 陆昭闻言后低首出列,拱手道:“臣惭愧。所谓高牙大纛,堂堂正正,攻坚而折锐。若藏锋敛锷,虽可出奇制胜,却如珠之走盘,以道学而论,终是有失。” 魏帝闻言自是一笑,旋即再点了一句:“高牙大纛固有一日之长,但珠之走盘,开始虽难见其妙,然探之愈深,引之愈长,自入堂奥。此非道学之论,而是人论也。” 陆昭明白魏帝的用意,魏帝看似在说翰墨笔法,其实是在借此加重兄长嚣张跋扈的印象,并且将她也描绘成一个城府极深之人,以此挑弄各家对陆家的警觉性。继而,魏帝便可在后续薛琰一案上占据从容之地,观看各家内斗。不过陆昭也断不能让此计得逞,闻言后假装老脸一红,再度拱手道:“墨法方圆既是天地方圆,陛下行堂堂正正之道,怀藏珠玉……” 陆昭说至此处是特意顿了顿,转首看了看侧边的李令仪,随后继续道,“以朱墨圆绳,维规矩平衡之道,因此坐拥天下。车骑将军与臣唯有对陛下仰止高山。” 各家有各家的渠道,掌握宫城、长安城的是陆昭与陆归,李令仪奉皇帝诏令出宫私见太子也就不是秘密,甚至私下去见薛琰也不是秘密。见下方一种臣僚意味深长地相顾而视,魏帝也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把话题重新调整到卷宗上:“渭河水汛,朕也十分忧心,日夜祈祷上苍,保佑黎民百姓。却不料这世上仍有怀私逆法之辈,堵塞官渠,甚至以此生乱。朕倒还真相亲自问问他,如此败事毁政,究竟是何居心!” 听到皇帝如此忿忿然,李令仪忽然心中大惊。那些卷宗她当然不必看也知道,多是攻讦薛琰之语。可是魏帝理应是与自己站在一起的啊?现在皇帝如此明确地表露出某种意向,甚至不惜跳过举证,亲自将一口大锅严严实实地扣在薛琰的头上,这无疑是在向所有世家发出信号——请肆意的攻击薛琰。 李令仪慢慢思忖,或许因陆家仍掌握禁军,皇帝不便流露出回护意向,因此率先出言降罪以此定论。这样薛琰或许罪不至死,而既然罪名已定,众人也没有再问责的余地了。不过眼下与薛琰达成协议的是自己,那些部曲和宿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是自己的私产,既然魏帝今日特别把她放在这个场合,应该也是希望她能够有所表态,树立威信。 想至此处,李令仪便出列言道:“陛下,孔子有言,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廷尉有言,应付八议,想来也是踵迹前贤。既然薛琰一案已付庭议,不若令诸公试论,以作公裁。” 李令仪此言一出,底下旋即有人嗤嗤笑开,姜弥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颜色。所谓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乃是孔子说能够通过三言两语就能断案的,唯有子路了。姜弥也不知李令仪是不是故意的,但弄得他提出引入八议,好像是在怀疑皇帝的才能不配如子路那般,片言折狱。因此他连忙跪下道:“臣不敢。” 皇帝一时间也尴尬得有些下不来台,他并无近臣,又无陆昭那般诡辩之能。对于姜弥,他自然不能出言怪罪,对于自己带来的李令仪更是不能轻易流露出不满。无奈之下,魏帝将所有案卷向前一推,随后道:“既然付予八议,那便请诸公速速裁定。行台归来在即,宫室营造不利,大喜之日这长安天天衰声载道,朕没有孔圣作老师,诸公的那些世传家学难道也只配坐论玄虚吗?诸公,都加把劲吧。”说完命领班内监退朝,自己 拂袖而去。 殿中一众人恭谨站立,直到皇帝走出宫殿才纷纷回身,或聚或散。这些高位者无一庸类,听到李令仪话语中对薛琰诸多保全,也大抵能猜到对方打得是什么算盘,拿到了什么样的利益,一时间神色也是精彩纷呈。 陆昭默默收起笏板,诸色隐于眼眸之内,然而忽一回身,冰冷的视线落在了李令仪的身上。李令仪忙不迭地接了这一眼,只觉百尺寒刃自颅顶直贯而下,顷刻间摧毁了她仅有的意志,以及那原本可以平淡而富贵的一生。 第270章 介入 皇帝既去, 朝臣们也旋即移去偏殿议事。尽管皇帝已摆明了不想参与后续事宜,但面子上也要有所顾忌。薛琰一案,皇帝既已有一个基本论调, 那么也不好第一时间在拿出来讨论。所幸朝中事务颇多,对于金城、武威等战役将士的封赏, 以及参与夺回京师勤王劲旅的封赏, 这几日都要敲定。 司徒吴淼所居最上,虽有陆昭、王峤等依次而坐,王子卿亦在列, 薛琬则称病不朝。位高者虽然不发一言,但众人不乏议论纷纷, 上首四人沉默地听着。 爵位、军功,这些都好说, 依照故事援例即可,但是钱粮上着实要精打细算一番。长安方面不比行台, 今时也不同于往日。当年行台粮草依靠各家捐输,背后也是因为行台本身与这些人家休戚与共, 况且那时候大家的功劳还没有积累得那么多。如今长安方面接二连三地出事, 皇帝与臣僚的不快,关陇世族因薛陆两家对立而造成的分野,即便朝廷可以号令四方捐输, 但谁又能保证各方一定会遵守约定,不出差错,不凭依此事借机牟利?譬如朝廷出诏, 但西北不打算出钱了, 此事将要如何? 国库亏空仰赖世家,这本是寻常, 但陆归、陆昭与北海公元丕夺回京畿之功太大。假使长安方面不管不顾地做出保证,一旦西北、豫州、汉中等某一方忽然反悔,拒绝捐输,赏赐迟迟不能下方,则会让将士们加重对中枢的不满。继而地方顺势邀买人心,使得地方更加脱离中枢的掌控。 “赏赐金钱或可比以往稍稍低些,不足之处,可用缣帛补贴。”一名臣僚对朝廷府库也是知悉甚多,不免建议道。 然而另一人闻言却佯作思考状:“武威太后与凉王遗体也将归都,保太后的丧仪至今也未办,之后治丧之事不得不考虑,届时若缣帛不足也是一桩麻烦。倒不知今上对此事是否已有所定论?” 许多事情很难公开讨论,需要通过很多小节旁敲侧击的去试探各方的态度。比如今上对于凉王之死的态度如何?对于武威太后是否会褫夺太后的名衔?毕竟保太后也已经亡故近两年,两位皆有从逆之嫌的太后要如何区分对待,谁该被尊崇,谁又要被贬抑?各方针对这些问题的意见通常也能表露出对宗室以及未来保太后的态度。